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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消逝,万物復归,存在之轮永恆循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记得,那是你借放在我书柜上的书呢。
直到世界终结的那一日,我始终没来得及问你:
在一切开始之前,到分离的最后一幕,你向我伸出的柔荑,究竟是为了摘星,或是拥我入怀?
─《神裔馆.社长日记.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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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峰从幽暗的梦境中醒来,睁眼凝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
那个梦彷彿过了百年之久,而在长梦裡的他百年来看到的永远是水,令人窒息、黏腻沉重的水,困陷着他。
无论他如何抬头看,在无尽的水之上,隐约可见的只有一个如烈日刺眼的咒字。
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落在房间内,一条条的光影交错,叶峰忽然涌起莫名的烦躁。
梦裡压抑的情绪,似乎延伸到现实而来,挥之不去。
像什麽……对了,像是监狱的牢笼。
“好烂的梦,烦死了。”
他一边伸懒腰,顺手乱挥一记灵火发泄精力,炎火穿透了百叶窗,不偏不倚击中盘在窗櫺边打盹的金色小龙。
很不幸的,那是叶峰自己的守护兽。
叶峰赶紧拉窗,从五楼往下张望:“小金!你干嘛躲在那边啦。”
没错,先检讨别人就对了。
其实这跟小金睡哪裡无关,最大的问题在于,叶峰永远都会打中自己人,包括今天也不例外。
小金龙含泪躺在人行道上,扭扭身子拍熄火花,放弃抗议了。
今天是寒假的最后一天,也是叶峰17岁的生日。
冬阳照在脸庞上微暖,他照例做完简单的吐呐,梦境残留的黏腻感渐渐淡去,但叶峰还是有点不安。
那困陷于水牢的长梦,不同于他惯常的夜间游历,他确定自己的元神根本没离开过房间,哪儿都没有去,也查不出梦境的根源。
那是什麽?
他小时候经常梦到那宛如牢狱的恶水,直至年纪渐长,才摆脱那反复的梦魇,相隔好几年,今日却又出现了,貌似要提醒他忆起什麽。
但他什麽也想不起来,只好对书桌上的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模样:
刚睡醒乱翘的短发,细长的凤眼微微往鬓间上扬,配上小麦色的健康肤色,薄薄的嘴唇,看起来严肃有神,毫无异样,灵气也未耗损。
透过镜子反射,他注意到爬回椅背的金色小龙依旧一脸委屈。
“好啦小金你不要这样看我,下次不会……唔?心慧的?”
叶峰把小金藏入怀裡,这才发现牠尾巴多了一条桃红色缎带,蝴蝶结繫的秀气端正。
昨晚心慧出元神来看他吗?还是今晨?
这是生日礼物吗?
叶峰捏起缎带发呆,慢慢回想起自己17年来的人生是多么异常。
他从小就发现,自己眼裡的世界,跟正常人不一样。
叶峰一出生就有净眼,他可以看见凡人感觉不到的异界灵体,与生俱来的天赋,不假修炼。
这怪异的天赋,害他成长过程中吃了不少苦头。
首先,当叶峰开始学语时,爸爸就发现他会对空气讲话,用一种像是日语音夹杂梵音的奇怪语言,咿咿呀呀讲了老长一大串,还乐此不疲,偏偏就是不会讲中文。
叶爸爸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这是语言障碍还是智能不足。
而当年幼的叶峰指着空气,说自己养了三只可爱的小龙时,爸爸更痛苦了,该不会是妄想症吧?
叶峰的痛苦也不亚于爸爸,他的净眼太清晰了,没人教他如何区分异界和凡间的玩伴,在孩子看来,全都栩栩如生。
为此,叶峰从小到大被爸爸拖着跑遍各地,到处寻访精神科名医,父子关系又累又僵。
最后,一个开神坛的远房伯父主动自荐,说他是带天命下凡,要收他为义子。
不过,凡是讲究科学证据、自诩为高知识份子的叶爸爸,可没这麽简单屈服。
那天叶爸爸并没有被神坛伯父说服,而是一脸“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正气,都什麽年代了,他才不信自己儿子“带天命”,注定要为神明做事这一套。
放他妈的狗屁。
“哦,你再想想,反正这囡仔神明要定了。”
神坛伯父一边搧着蒲扇,随手捞起一只在前院奔窜的鸭子,塞到叶峰的怀裡:
“这鸭陪你回家,保平安。”
不知所措的小叶峰,就这样抱着一只肥美的鸭,被爸爸推入轿车后座,扬长而去。
不过,沿路上那只伴手礼很不安分,一直扭来扭去、振翅呱呱大叫,吵得叶爸爸没办法专心驾车,上路到一半,叶爸爸愤而临停,把肥鸭扔到前座,独自用安全带捆的严实。
十分钟后,行经高架桥,忽然天外飞出一根不知道哪来的钢筋,贯穿了轿车的挡风玻璃,把那只倒楣的肥鸭活生生的钉在座位上,当场血溅五步。
“…………”
从此之后,年仅六岁的叶峰,就被爸爸寄养在远房伯父的神坛了。
往后,伯父传授他炼气、吐呐筑基,又教会他驾驭灵力,但对叶峰来说,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
担任关圣帝君乩身的伯父,小小神坛香火鼎盛,是个诚恳热心、为信徒服务的好人,但叶峰眼裡的东西,还是跟伯父不太一样。
例如,叶峰从来没看过民间信仰裡面的关公降临坛场。
在一般人的想像中,武圣关爷手持大刀、骑着赤兔马,还有一张招牌红脸和飘逸的美髯。
偏偏,他在神坛一次也没见过这种角色。
他总见到不同的仙人从伯父身上来来去去,每回开坛降身的都是不同人,唯一的共通处,都是披甲的男性仙人,威风凛凛。
神真的存在吗?
或是应该这麽说:人类幻想的那种至高至善完美无缺的“神之形象”,真的存在吗?
伯父很虔诚,信仰不容质疑。
伯父也是个好人,叶峰不忍心质疑。
蒙懂的成长中,他学到一件事:
他是孤独的,跟别的通灵人还是很不同。
到底是哪裡错了呢?
不知道为什麽,孤零零的被排拒在世界之外。
无论是表世界,或那个里世界。
自此,他学会了不说不问。
在神坛似懂非懂见习几年后,有个奇怪的仙翁总来找叶峰。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傢伙,不苟言笑。
一开始是在梦中,白发仙翁拉着他在云间飞翔,飞着飞着,不知不觉只剩叶峰一人,接着脚下的云层就应声而裂,害他高速往下坠落。
奇怪的是,他坠落时也不疼,但总会掉入一堆麻烦裡。
例如掉在两派正忙着街头械斗的地精之中。
叶峰这样莫名其妙跌下来还压伤路人,两边都以为叶峰是敌方人马,不由分说的缠住他,更是打得没完没了。
或是忽然掉到潜心修炼的妖鬼头顶。
人家好不容易觅得清修之所,苦心佈阵准备吸收日月精华,忽然被从天而降的叶峰砸伤,连家具都被破坏的一塌煳涂,任谁都会气急败坏,揪着他索赔痛打。
他总是拼命想跟这群异界乡民道歉,但有理说不清,赔偿又赔不出来,百口莫辩,永远都是惨遭追打收场。
有完没完啦!
“你每天拉我拉个毛啊!”叶峰对老仙翁大叫。
“朽木不可凋也。”
老者摇摇头,手指往下一指,叶峰立足的云朵再度消失。
“可恶啊啊啊────────!”
每天晚上都要被莫名其妙的武斗剧情折腾,早晨醒来,他总是全身酸疼,相当难过。
“死老头,你到底是谁?有胆就报上名号,我一定拆了你的庙!”
叶峰握拳对仙袍老者怒吼。
“要拆下去拆啊。”老者耸耸肩。
下一秒,叶峰再度高速摔落。
这回掉到两只狐妖的合欢床上,人家正忙阴阳双修、裸身交缠。
误会啊!他不想搞3P!
一直这样被恶整,叶峰终于生气了。
如果打人和被打只能选一个,那就打啦!
忍无可忍,他开始有勇气还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潜力并不亚于这些异界乡民,只是神坛伯父不懂怎麽教他。
慢慢的,他习惯了活在两个世界的生活,逐渐悟出这是怎麽一回事:有人逼他在实战中直接学习。
令他不解的是,每晚拖他出去的白发仙翁,应该算是无形师吧,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子,仙人对他都差不多冷淡,反倒对平凡信徒还比较亲切。
为此,叶峰好几次趁着伯父起乩时,询问自己的前世今生,或自己是否犯下什麽过错?
明明说他带天命啊,为什麽仙界不关爱他呢?
每次,叶峰得到的回答都答非所问。
“孩子,你身负破邪显正的重大使命。”
啊?
“切记,你要严守正道,万万不可受到邪魔的蛊惑。”
啊?
“降妖除魔是你的天职。”
啊?
“以救度天下苍生为己任。”
………见鬼了。
无论问几次,听到的都是这种敷衍。
根本像网路游戏的NPC一样重复鬼打墙,完全不在同一个对话水平上。
他只是一个半夜会出去打打小怪的无聊少年,跟拯救天下苍生的关联性为何啊!
如果是这麽迫切的重大使命,他又何必转生当人类?留在仙界不是更威能吗?
嗯,不合逻辑。
但信仰是不需要逻辑的,跟恋爱一样,大家都不讲逻辑,叶峰也无可奈何。
不讲就不讲,烦死啦,既然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乾脆别想了。
遇到怪?
战,就对了!
脑袋简单,世界就简单了。
这种单细胞自得其乐的生活,一直到上了西川高中才被打破。
遇到超心理学社后,叶峰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一群跟自己年纪相近、遭遇相去无几的倒楣通灵人。
总算,有人听懂他讲的话了。
◎
叶峰是“超心理学社”的现任社长,社办称为“神裔馆”,自当年学长姐创社以来,已经十多年了。
老实说,他觉得这个社名听起来非常虚弱,一点气势都没有,完全不足以描述社团活动的超展开。
无奈的是,这已经是社团第N次改名了。
之前的社名曾经叫做“超自然研究社”、“灵异社”、“神鬼研究社”、还有几度是走“光之翼社”、“幽夜之眼社”之类比较中二的取名路线,堪称是全校改名过最多次、最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怪社团。
毕竟,历届社长都存着差不多的心思,在这个二十一世纪,修真什麽早已不流行了,讲起来不是被当神棍就是傻逼,偏偏他们就是天生的通灵人,不想搞这毛也不行。
大家韬光养晦很气闷,只好在社名上不断的求新求变。
不过,不管怎麽改,一样都是冷门社团。
其实历年来,神裔馆从没正经招生过,他们懒得应付上门来问飞碟外星人的好奇乡民,或是不知无形界险恶、吵着想开天眼的无聊傢伙,这种路人甲连打史莱姆都不够格,只能帮忙打酱油。
神裔馆一不敛财,二不骗色,太多闲人入社反倒碍手碍脚,通灵社团实在太曲高和寡了,社团联展向来只是应付学校的幌子。
更重要的是,历届社员都不是联展招生来的。
一开始,叶峰也未注意这个超冷门社团的存在。
他入学的第三天,午休就忽然遇到怪事,一股奇异的能量由远而近扩散开来,隐隐约约又带着难以听懂的低语。
对他这种半夜经常以元神出去溜达的通灵人来说,早已习惯临敌应变,一察觉周遭异状,便暗自运气抗衡。
这回状况却非比寻常,他陡升的灵气和那股怪异能量相触,猛然以数倍的灵压反弹回来,震得他差点连午餐都吐出来。
当下,叶峰心知遇到不寻常的强敌了。
这校园内有妖魔,而且刚入学就要给他下马威?
叶峰索性跷了午休,他得去处理一下,找这个挑衅的麻烦人物。
他在校园兜了几转,四周的气场震盪却越来越大,他张开灵觉五感,扔出好几次灵石,以反弹的力道探测对方位置,最后一路走到操场司令台旁。
不是人,也不是鬼,那是一棵参天老树。
是树妖吗?
又不太像,叶峰感觉不到灵识的存在,空有树身的躯壳罢了,散发出的法场却极度惊人。他靠近的每一步,都感到脚底的土壤似乎也随之上下起伏。
那力量来自树根下的源头,彷彿会呼吸的活物,气息一吐一吸,如海浪的潮汐一波一波逐渐增强,范围还在无止尽的蔓延,往全城四面八方释放。
树根底下有什麽鬼东西?
叶峰无法判断,但既然找到了,他就不打算退。
放任这东西在校园作祟太危险了。
虽然行侠仗义也没人来帮他鼓掌,不过他总相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举手之劳保护其他同学总不会有错。
他当机立断结了印,唤出从小到大跟着他的小金龙,把大量的灵火凝聚成团,反复压缩,最后聚敛在右掌单点,戒备地朝老树缓缓走近……
就在他全神贯注、准备出手的那一刻,司令台后头忽然跳出一群人,全都冲到树下齐声鼓掌。
“欢迎加入里世界!”
“恭喜!第一个达阵的通灵王学弟!”
“下一任社长诞生了!”
“去年纪录被破了!学弟快了3分42秒!”
………WTF!是人类搞的?
叶峰惊疑不定,灵火还来不及转向,天际忽然光影乍现,竟是仙界天枢宫的巡狩印记。
他暗叫不妙,这比冒出魔物更糟糕,这树是仙界的,打不得啊……
叶峰只能紧急将大量灵气硬生生收回,正午的豔阳耀目,他气血紊乱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有人接住了他。
大家立马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包围。
“学弟养龙耶,酷喔!”
“欸?欸、学弟你没事吧?”
“我就说东东这样搞有危险,看吧,新生吓昏了啦……”
“你。”
一道凛凛的目光俯视着叶峰,如冷燄如晓星。
在众人忙乱之间,唯独那人似笑非笑,身旁细雪缭绕:
“看到人类所以宁可自伤?还是看到仙界印记才不敢打?”
晕头转向,叶峰这才意会到自己扑在对方怀裡。
那是个极为俊俏的少年,五官完美的令人惊艳,眸色幽深,似讥诮似悲悯。
质问来得太突然,叶峰愣了愣,躺在他臂弯连要爬起来都忘了。
“哪,只是被训练出来的制约反应吗?小狗狗,那你的剑为谁出鞘?”
那人扬手一挥,拂散了身畔的雪白羽毛,由白羽构成的巡教司徽印登时碎裂。
见叶峰语塞,他反倒得寸进尺,俯身在叶峰耳边低语,嗓音惑人,一如枕畔调情:
“看,本来无一物,仙魔皆由心。由我,随心所欲。”
那人的轻笑声中,竟带着一丝挑逗的情-欲,感觉实在太过微妙,叶峰耳根陡然一热,只好继续装死不醒。
那人也不客气,索性撤手,真把叶峰摔到地上。
额头着地,这一下摔得重,叶峰再也装死也不成,惨叫呼痛一声。
“好了啦!东东你不要玩学弟!他气岔了,你再闹他会走火……”
“走岔了再走回来不就好了?死不了。”
淡淡的,细碎的白羽飘落在叶峰额头。那是刚刚被摧灭的天枢宫印记。
声音的主人大笑走远了,叶峰鬆了一口气。
身旁又有别人开始摇晃他,“学弟、学弟…你现在感觉怎样?”
感觉?唔,叶峰感觉他的性向好像错乱了一下。
他居然被刚刚那位用白羽的学长电到了。
行径难测,声线邪魅,全都巧妙揉合在那人身上,叶峰说不出是什麽感觉。
“要去保健室吗?东东的考验完了没?Lulu快帮忙灵疗。”
“Lulu过来啦!”
被点名到的女孩发怒了:
“又叫我!我说过我转职了啊!我现在不是补师!我是绘师!”
绘师?
“一个战斗团队到底要绘师干嘛啊?我们要改当文创团队吗…”
好问题。
“不行,这样我们就没补师了……”
“那你就不要受伤啊!学灵疗有啥屁用?反正我不当补师了!”
一个绑着麻花辫的眼镜女孩排开众人,她鼓起腮帮子,不知道是炎热或是愤怒,带着雀斑的脸蛋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却贴着他的脸看。
叶峰视线有点模煳,却不自禁的把目光往下移,眼镜女孩的发辫很长,顺着胸线柔美起伏,尾端扫过他的脸颊。
制服口袋上方,绣着二年级的学号。
这位姊姊竟让叶峰比较不害羞一点。比起刚刚的白羽,大家唤为”东东社长”的邪美少年。
“呃,嗨,补师学姐好。”这是叶峰唯一能挤出的话。
“我说我已经不、是、补、师、了!你没听懂啊!”辫子姊姊怒吼。
这就是神裔馆的迎新招生。
他以破纪录的速度通过了入社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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