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陌刀一出一进,黑红的热血沿着卷刃豁然洒开,溅在我的眼下。
大地瓮声作响,有源源不断拼死向我二人冲来的敌军,也有且战且退,不动声色渐将对方合围的朔北军。
月已高悬,照下尸山血海,与猎猎飘扬的旌旗。
我垂眼,抹去颊上溅的血,深喘了口气,摆刀斜斜指地,一撤左脚,正欲再向前迎战,却与同样后撤的花无谢撞到了一起。
一声闷哼,他的蝴蝶骨抵着我的肩蓦地一颤。
我侧首看去,皱了皱眉,道:“小将军,你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花无谢哑着嗓子应了一句,垂下眼打量我,“你背上的伤……”
“不是我的血。”我面不改色道。
他盯着我的背看了会儿,终于放弃,转而来分辨我脸上神情。
这一抬眼后,花无谢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我与他对视片刻,有些心虚。
于是,径自前踏一步,陌刀上挑,利落斩去敌军头颅,伸脚踩住,免得滚到他面前去。
见他仍站着一动不动地没反应,只好问道:“小将军,发什么呆?”
花无谢欲言又止。
最后,他道:“……你面具掉了。”
我:“……”
大地瓮声作响,四野杀声震天。
我和花无谢一起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联军已顺利将突厥人合围,花满天骑在马上,向我二人而来。
行至近前,也顺理成章加入了沉默的一员。
半晌,他率先反应过来,举剑高呼:“保护倾城公主——”
有将士早注意到此间情形的,便也跟着喊:“保护倾城公主——”
残兵败将尽皆被围杀,这声呼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响彻穹野山川。
紧接着,花满天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垂首见礼:“不知公主凤驾,臣,有失远迎——”
他一跪,将士也跪。
万余将士就这么黑压压地在残肢断骸里跪了一地。
我默默松开了踩着一颗脑袋的脚,丢掉了手中浸满鲜血的陌刀,张了张口——
卡了词。
花满天看向我。
我看向花满天。
花满天心领神会道:“二弟!还不快见过倾城公主——”
我不是!我没有啊!
我连忙伸手托住花无谢,好歹是没让他跪下来,低声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花无谢眼现茫然。
“就是……”我想了想,补充道,“我怎么让他们起来?”
花无谢:“……平身。”
我立刻转身道:“平身——都平身!”
花满天松了一口气,向我解释几句,又吩咐花无谢将我带回关内,便自去再行布置,回援另一半联军。
待他走后,花无谢才开口:“你不是倾城。”
顿了顿,又笃定道:“你不可能是倾城。”
“我当然不是倾城。”我承认道,“我借尸还……”
见花无谢神色一变,又急忙改口:“她没死,我走了她就能回来了。”
可惜,花无谢听完,脸色也并没有好看多少。
只道:“先回去。”
“好。”我点点头。
他抿了抿唇,转过了身。
“二少爷。”我说,“我不是有意瞒你。”
花无谢牵过马,示意我上去。
我没动,看着他的眼睛,真挚道:“给个机会?”
“不给。”花无谢冷着脸,“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我不知道吗?别废话,上马。”
我:“……哦。”
然而,才要翻身上去,花无谢却伸手一揽我的腰,抱着我一道上了马。
一手控住缰绳,一手往我后背一摸。
一摸,磨着牙在我眼前摊开,一字一字道:“不是你的血?”
花无谢看着我。
我看着花无谢的手心。
“哦。”我道,“刚才没认出来。”
花无谢可能是真生气了,立掌为刀,往我颈间一劈——
当然是被我让开了。
我:“……”
“条件反射。”我把脖子又伸过去,“你再来一次。”
【四十】
“花小将军,英雄出少年呐!”
“花小将军,末将敬您一杯——”
“花小将军,属下先干为敬!”
“花小将军!”
“花小将军——”
“花小将军……”
……
联军大胜归来,第一件事,便是解了禁酒令。
除却主帅花满天,众将士敬得最多的,自然是花无谢。
盛情难却,他便来者不拒,几乎将整个席间来敬过酒的都喝了个遍。
花满天劝了几次,也不愿扫了大家的兴,便随他去了。
左右他喝得再醉,也就是抱个酒坛子,趴在一边鼓着脸呼气。
花满天的手下就不同了。
一喝高,即有人没轻没重地打趣道:“公主呢?她也是大功臣呐!看见她那身手没——”
他拖了个长音,五官挤到一起,打出个响亮的酒嗝:“乖乖,这么大个人,说劈两半就两半了!我都替未来的驸马爷疼啊——”
众人大笑。
花满天也跟着摇头笑,无奈道:“好了老秦,少说两句……”
议论纷纷中,不知是谁向花无谢嚷道:“花小将军!你同这倾城公主一路同行,不如给大伙儿讲讲,啊?”
花满天还未来得及抬手去拦,花无谢已拍着酒坛口,直起半个身子。
“她啊……”花无谢道,“她就是个大骗子。”
“二弟!”花满天扯他袖口。
花无谢拍开他的手,皱着眉数道:“她就是个骗财、骗色、骗……”
花满天用力一拉,把他拉得跌坐回去:“二弟!别说了!”
众人顺着他的眼色看去,只见那倾城公主不知何时来的,怀里抱了把剑,臂弯上搭着件狐裘,正懒懒散散倚在门口。
见众人看过来,便笑笑道:“吵架了,诸位见笑。”
席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她又道:“讨杯酒喝,可以么?”
花满天愣了愣,做手势道:“公主请。”
她颔首,未去搬酒,而是走到花无谢的面前,拿了他的酒碗。
举坛倒满,仰起脸隔空喝了个干净。
这也是倾城公主的习惯。
喝干净后,抽着狐裘一角,兜头将花无谢罩住,背了起来。
花满天连忙站起来道:“公主,不可!”
“他同我置气呢,我哄哄他。”陈情把花无谢朝上托了托,“天哥哥,我和无谢自小一起长大,没什么不可的。”
她说得亲昵又理所当然,全然不顾他人看法,的确是倾城公主的做派。
一概行止细节,除了那身来历不明的武艺,已学得很像了。
花满天心中疑虑打消了大半,终于踏踏实实地为自家二弟高兴起来。
这些年花无谢对倾城公主的好,任谁都看在眼里。
于是,他带着满脸老父亲般的欣慰神色,将二人让了出去。
才一转身,陈情脸上生动无比的表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花无谢在她身后长长吐了口气,搁在她肩上的手揪紧了她的衣领,小声控诉道:“你又在骗人。”
“好,我骗人,我混蛋。”陈情背着他,跨过门槛,沿着长廊慢慢地走。
她也喝了一碗酒,但寒风吹过来,那点醉意很快消散了。
“我答应过要把倾城公主还给你。”陈情道,“若是你现在就不想再见到……”
花无谢拎着狐裘上的毛,一下把她脑袋也裹到了里边。
陈情不得不停下来。
她一低头,花无谢就把狐裘跟着往下扯。
陈情只得无奈笑笑,道:“我看不见路了,无谢。”
“那就不要走了。”
“就在这里站一夜?”
花无谢正要点头,陈情道,“会着凉的。”
他不说话,陈情便问:“回屋么?”
花无谢摇摇头。
陈情就说:“那么去屋顶坐着?”
花无谢想了想,算是妥协地把狐裘从她脑袋上摘下来了。
本就扎得极其松散的发被那条狐裘揉得炸成一团。
几绺发丝因寒天里静电的缘故,轻飘飘地吸附在狐裘上。
陈情在前头慢慢走,花无谢就一声不吭地在后头玩儿她的头发。
拽在手心里,小指无名指勾来勾去,四不像地编成一条小细辫子。
偶尔有些滑下去了,陈情就托着他膝弯往上搂一搂,花无谢则很配合地抱紧她的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
他就只是不说话。
好像不见她,就能当作不知道她要走了。
见了不说话,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也还能再撑那么一会儿似的。
【四十一】
花无谢躲着我,我又何尝不在躲花无谢。
我背着花无谢跃上云台,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下头拿坛酒。
喝完酒壮壮胆,再进行我的渣女发言。
花无谢耷拉着脑袋,没提出什么意见。
于是我就下去拎酒了。
刚从地上拿起一坛,就听见上边儿喊:“陈情——”
我倒退两步,从库房里探出脸:“怎么?”
花无谢狐疑地看了看我,又拢着手喊:“陈情——陈情——”
……不是,这哪一出呢?
我抱着坛女儿红,飞身上楼,落到他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像被我吓着了似的,猛一后退。
我伸手在他腰上一捞,把人给捞了回来,莫名其妙道:“怎么,我下去拿坛酒而已,你就不认得我了?”
花无谢眨了眨眼,道:“倾城?”
我:“……”
“呃。”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千寻?”
“谁?”我怔了会儿,才想起这是那位谢家小姐的闺名。
“我是陈情。”我颇有些无奈道,“赤恩——陈,气英——情。就是那个骗财、骗色、骗……”
花无谢脸上的茫然慢慢褪去,浮起了一层温柔笑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咳了一声,放在他腰间的手落下来,握住他的手腕,拉他到一边坐下。
陈年的女儿红起了封,缠出一股醉人香气。
星河此夜灿烂无匹,缺月如玉,在群星之间温柔伫立。
我喝了两口酒,终于开了个头。
我说:“有个王八蛋,写了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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