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天帝与水神所立下的婚约对润玉而言只是一道无形的枷锁，除了永久延续他的孤独以及为旁人提供笑柄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但现在，这道枷锁反而成了一种保护。
润玉从水神与芳主们的对话中获取到了一些不太乐观的消息。他知道了自己的父帝与先花神、水神之间的前尘往事，也知道了先花神陨落的真正原由——其罪魁祸首正是他的父帝与母神。
看着水神从震怒到沉郁的神色，润玉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上神之誓，即便自己并非天后所出、也不为天帝所喜，水神也绝不会考虑将锦觅嫁给自己。至于锦觅本人的意愿呢？她尚且是一种孩子心性，谁都喜欢，但又谁都不喜欢。润玉与旭凤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恐怕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他还不如她朝夕相处了数月的旭凤。
是的，除却长辈们的纠葛，还有旭凤......润玉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磨搓着茶杯上的纹路。
润玉太了解这个弟弟了。
他是天之骄子，悍勇无匹、不屈不挠。他的剑锋永远向前，从不会纡尊降贵地回头。从天界到魔界，他的种种言行都表明一件事——他早已对锦觅势在必得。
旭凤绝不是不知道天后对穗禾的安排，只是从未放在眼里；他也并非未察觉润玉对锦觅的感情，只是“锦觅选择润玉而不选择他”，这种事情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唯一能够断他执念的，只有花界芳主们关于“锦觅是他妹妹”的误导。
然而锦觅实为水神之女，天命之铨倒向了润玉。旭凤一旦知晓此事，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这大概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旭凤相争吧……思及此，润玉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璇玑宫，来到省经阁。
他常常来这里。门口的天兵对他颇为熟稔地见礼，他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放置《六界神录》的楼层。但奇怪的是，记录有关上神之誓的章节却并不在架子上。
润玉心下一沉，当即招来省经阁管事：“《六界神录》第五百一十八卷何在？”
管事忙毕恭毕敬道：“回禀夜神大殿，《六界神录》的五百一十八卷日前曾被借阅，现已归还省经阁。不过按照规矩，此类玉简需待文曲星君核查无误才能放归原位......夜神大殿如需查看，小仙这就去取。”说罢便抬手招来一名小仙僮，吩咐了几句。
“......你可知是哪位上神借阅？”
“是霜神仙上。”管事回答。
润玉蹙了一下眉头，又道：“可是昨日来借的？”
“并非昨日，应当是寒食那日的晚上来的，清明便归还了，”管事笑道：“因着时日特殊，时辰也怪，所以小仙才记得清清楚楚。”
闻言，润玉微微一怔。那日恰是他送锦觅去往凡间别院的时候，由于人间正在过寒食节，因此他的印象也格外深刻——如此看来，玄素并不是应水神要求才来借取《六界神录》的。在那个时候，他们应当都不知晓锦觅的身份才是。何况水神每逢清明时节总要去人间布雨，根本没有闲暇阅读这类冗长的文书，且这么快便归还。
那么，玄素又是出于什么缘故才如此突然地连夜查阅《六界神录》呢？莫非……与她清明那日下凡有关？润玉隐约记得，她当日去的是凡间的梁、虢两国交界之处，那里自古以来便是蛮荒之地，也不为天界任何一位上神所统辖。
正思量着，先前跑腿的小僮已将玉简取来了。润玉便收回思绪，专心阅读起来。
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上神之誓乃是天界之中最高级别的因果律例。如若违背，则“削神籍、贬凡间”，惩罚不可谓不重。一旦遭受此罚，往往便意味着该上神永堕下界轮回，如无天大的机缘，恐怕生生世世再回不得天界了。
润玉又有意留心了过往数万年间，天界违背上神之誓的记录，却发现唯有一例尚且保留了下来——便是两万多年前天界的先夜神，亦是当时的狐族首领，北辰君。在他之前想必也有，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记录均被抹消了。
润玉细查这位北辰君相关的记载，发现其当年可谓地位超然，丝毫不在如今的水神洛霖之下，可最终依旧被放逐下界，堕为了一匹凡狐，如今恐怕早已化为黄土。
如此看来，无论水神还是旭凤，若想主动废除婚约，在其代价面前恐怕也不太容易。他们两人中的任意一位，一旦被贬谪下界，背后所牵连之人、对六界的影响，都太多、太大了。
不过，润玉也明白，人心是最大的变数。为了婚约的稳固，也是为了锦觅的舒心，他依旧希望水神能够真正接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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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天帝偶得灵宝“凤首箜篌”，立刻赐予了旭凤，又邀诸仙于次日辰时于九霄云殿品鉴。润玉收到邀请，猜想水神定会借此机会向诸仙宣布锦觅身份，于是难得地并未推拒。
第二天，润玉布星结束，便从北天门一路赶去。
他到达九霄云殿前的台阶边时约已晚了一刻，却可巧，正遇见水神牵着锦觅的手姗姗来迟。刚想上前见礼，只见十二生肖中的鼠仙从后面追赶上来，拉着水神叙起话来。锦觅则似是对鼠仙颇为害怕，站在距离他们一步远的地方左顾右盼着。
润玉略加思忖，便悄悄放出一缕水雾，将锦觅引到台阶边。
“小鱼仙倌儿！”锦觅见到他，欣喜道：“原来是你啊，你是不是巡夜刚回来？”
“正是。锦觅仙子昨日可有伤到？诸位芳主可有为难？”润玉说着，见锦觅摇头，便又认真道：“此番来天界请一定要小心，如今天后余怒未消，恐怕会对你不利......不如携润玉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锦觅一听，忙摆手道：“小鱼仙倌你不用担心我，昨天在花界你为了救我把天后娘娘支走，她都骂你了，千万莫要再为我惹她生气了！”
“无妨的，”润玉道：“上回在花界，承蒙锦觅仙子厚爱，说喜欢润玉，润玉心中感激......只是润玉自幼便有婚约在身，能为锦觅仙子做的，也唯有尽我所能、护你平安了......”
“小鱼仙倌你别这么说，你是顶顶好的好龙，已经帮了我很多了，”锦觅道：“就算你不为了我挨骂，我也一样喜欢你的......”话音未落，却见水神已走到自己身边，她便没有再说下去。
“润玉见过仙上，适才大意，不查仙上神迹，还望仙上见谅。”润玉拱手，见水神神色不愉，又转而跪地行了个大礼，道：“润玉不知仙上是何时来的，但......想必听了些许方才我与锦觅仙子的对话，润玉在此向仙上谢罪。”
“不知夜神何罪之有？本神愿闻其详。”水神冷冷道。
“润玉大罪——罪在不应该背负着父帝与水神仙上为润玉所立婚约，却对锦觅仙子动了感情......”润玉道：“但既然润玉与锦觅仙子已互生情愫，日后便只能将心交予她一人，断然不能再与他人成婚......如此，势必要忤逆与水神长女的婚约。润玉自知罪无可赦，还望仙上责罚。”
水神盯着他的脸，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道：“夜神可知，若违此约有何代价？”
“......润玉知道。”
“如此，你便不该跪我。你若有过，自有天道来罚。”水神道：“……起来吧。”锦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润玉跪下已是手足无措，闻言连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水神旁观着，忽又说了一句：“希望夜神不要忘记你今日所言。”说完，再没有看润玉一眼，牵起锦觅转身往九霄云殿去了。
润玉默然地目送他们远去。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发现玄素正站在他右后侧的不远处。她不知是何时来的，多半是在他跪下之后，否则，以他的视角不可能没看见她。
事实上，这是好事。如果看见她，润玉恐怕很难当着好友的面自然地说出刚才那番话。
但玄素显然误解了他此时的缄默。
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夜神不必担忧。违逆上神之誓的代价固然可怖，但若你心中意切情真......天命也未必不会帮你。”润玉看见，她的脸上罕有地闪着喜悦的光彩。
如同将冰投入玉壶里一样，她这种抱明含净的真挚喜悦，使得润玉被水神所接纳的喜悦上蒙了薄雾。
——就在这一瞬间，润玉忽然明白了寒食那日，玄素借阅玉简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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