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早春二月,吴郡烟雨朦胧,柳浪闻莺。
    王城内外,一片喜色,百姓聚集在王宫门口,观望着这一场盛事。
    今日,他们美丽的小公主,六国的明珠,就要嫁人了。
    送嫁的队伍,绵延十里。
    姜肆于宫门前叩首,拜别父母,在江东王和姬王后的泪眼中,在姜衍之紧握的双拳里,怀着平静的心情,登上了婚车。
    尽管,前些日子,因为来吴郡迎亲的,非谢致本人,而是西晋国的大将军时,便有传闻,谢致中了毒,恐命不久矣。
    这意味着,她姜肆,很有可能,嫁过去,便是新寡。
    她依然,义无反顾。
    公主出降,一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从鲁国借道,历时近一月,方至西晋国境。
    西晋国的迎亲将军在前开道。董伯庸身为送嫁将军,跟在车驾后头,望着沿路所见,眉头紧蹙。
    路旁的行人,神色十分平淡,并无公子要大婚的欣喜,望向公主车驾之时,他尚能从某些百姓眼中,看出悲悯。
    他忍不住担忧,倘若传言为真,公主该如何自处?
    董伯庸心中,替公主不忿。
    亦是心疼。
    姜肆掀开车帘,视线淡淡扫过陌生的城池,唤他,“董阿兄,劳你去问问,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晋阳。”
    董伯庸收敛神色,打马朝前去,与迎亲的周将军一番交谈后,回到车前。
    “公主,离晋阳只有两百多里路了,咱们明日下午,就能到了。”
    西晋国的景象,与江东国完全不同,放眼望去,多险山峻岭,全不似江东国的山明水秀,连城墙,也比江东国内的,要粗犷萧索得多。
    窗外,是涟漪涵白沙,素鲔如游空的明媚景致。
    一群白鹤飞过远山,在空中盘旋,很快消失在天际。
    姜肆阖上车窗,闭上了眼。
    临行前,母亲因听了那样的传闻,极为不忍,望着她泣不成声,说后悔答应让她嫁了。
    她只是坚定地握着母亲的手,告诉她,女儿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不会让自己吃亏。
    有些事情,一道决定了,就不能更改。
    莫说谢致中毒只是传言,哪怕他已经躺进棺材里了,她也是要来走这一趟的。
    至第二日午时,江东国公主的送亲车驾,终于抵达晋阳城。
    西晋国官员早得了信,以丞相萧绎为首,于城门处相迎。
    礼乐奏响,百姓们自发列成两排,一步一步将他们的公子夫人,迎入王城。
    王宫门口的青砖上,铺着红色的蜀锦,为她开道。
    百姓们抻长了脖子,屏住呼吸,一眼不错地望着红色的香车,等着看他们未来的王后,是何等的姿容。
    萧绎弯腰稽首,对着江东国公主的车驾,态度极为恭敬。
    “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公主下车,入王宫内休息,待明日吉时,再行婚礼。”
    车内,毫无动静。
    百姓们见了,低声交头接耳。
    萧绎腰杆压得更低,又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缓缓推开车门,紧接着,一个人,将半边身子探出车外。
    却也没有看车前候着的的西晋国官员,亦没有将视线落在周围观礼的百姓身上,她对着马车右侧的董伯庸,唤了一声,“董将军,公主有话吩咐你。”
    董伯庸一脸恭谨,走到车辕处。
    琳琅俯下身去,在董伯庸身边一阵耳语。
    他的神色,是如此的严肃,种种不好的预感,爬上一直小心观察着这厢动静的人们的心头。
    董伯庸上前几步,到萧绎跟前站定。
    “萧丞相,未行婚礼之前,我们公主仍非西晋国人,住在王宫内,于礼不合。烦请丞相派人,送我等去驿馆。”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脸色,亦是平淡,但没人能轻视他眼里的肃杀之意。
    萧绎脸上是一瞬的错愕,又很快扬起客套的笑容。
    “将军说的是,是我们西晋考虑不周。”
    说着,他忙唤人继续开道,亲自在前头引路,带着江东国的送亲车队,掉转过头,一路行至驿馆之前。
    驿馆大门已经打开,地上亦铺满蜀锦。
    “公主,咱们到驿馆了。”
    琳琅推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对端坐着的姜肆道。
    姜肆抚平嫁衣上的褶皱,抬起手放在琳琅臂上,由琳琅扶着,一步一摇曳,身姿袅娜的下了马车。
    按周朝礼俗,公主成婚,是不用遮盖头的。
    但此时,竟无人敢直视公主天颜,只能压低视线,瞧见那一抹曼妙的红色裙摆,自身旁走过。
    裙摆上的珍珠,迎着早春的暖阳,一行一动之间,如同盛开的芙蕖。
    步步生莲。
    行至萧绎身边时,她驻足,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请丞相带路。”
    语态婉婉,却自有一股凌厉气势。
    到这一刻,萧绎终于体会到,这位名满六国的江东国公主,为何会以娇纵和恣意闻名。
    姜肆下榻的这间屋子,位于驿馆最中央,亦是整个行宫中最大,最舒适的一间。
    雕栏玉砌,铺金嵌玉,绡纱做帐,华锦铺地,观陈设和规制,不比她的合欢殿,差多少。
    琳琅翡翠服侍姜肆换下嫁衣,解下头冠,轻轻为她按摩头皮,为她消去疲惫。
    “公主,您要沐浴吗?”
    此地生疏,琳琅怕她不习惯,尽可能的按照她的性子,将带来的物品陈列于前。
    姜肆捏捏酸软的腰肢,道,“要,这些日子,极累人。”
    翡翠忙起身,去传唤候在门外的西晋国侍从。
    “我们公主要沐浴,你们快去准备。”
    ——姜肆刚在驿馆落脚,西晋国王宫内便派来了十二名侍从,供她使唤。
    从浴室出来,更衣梳妆完毕后,姜肆吩咐翡翠,“你去请董阿兄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董伯庸知道她会问什么,一入晋阳,便命人散入城中各处,去打探消息。
    新浴过后的姜肆,洗去碌碌风尘。不施粉黛,玉面透红,董伯庸只看了一眼,便局促地低下了头。
    “公主,臣只探听到,谢致回晋阳后,甚少出门。很难说,他到底是真的中毒,还是有意制造这种讯息,迷惑他人。”
    她仿似陷入沉思,神情冷淡。
    许久以后,她回过神。
    “我知道了。董阿兄,你一路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明日,我或许还有需仰仗你的地方,你得打起精神来,我才有胜算。”
    董伯庸平日里,便是寡言少语之人。此刻面对姜肆,心中虽有诸多言语想说,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话。
    “为公主,臣万死不辞。”
    姜肆笑了。
    “董阿兄,我怎会让你有那一天!”
    晋阳的夜,也与吴郡不同。
    二月末的夜晚,银钩高挂。几颗星子稀零地悬在浩渺之境,散出的光芒,落不到地面上。
    檐下挂着的灯笼,亦比星斗更亮,照着院内的花木,影如描墨。
    屋内的灯,亮了一夜。
    辰时,自寅时末便至驿馆候着的梳妆嬷嬷,轻轻叩开江东国公主的屋门。
    琳琅神色冷淡,让她进屋。
    正东向的妆台前,坐着一位年轻的丽人,背影袅娜,皓腕如雪,手执玉梳,正一下一下,梳动着及腰墨发。
    梳妆嬷嬷收回视线,俯身做礼。
    “奴婢崔氏,见过公主。”
    她低着头,听见玉梳与妆台相触的声音,清脆悦耳。
    “为我梳妆吧。”
    姜肆道。
    崔嬷嬷起身,将妆台前的灯芯拨得更亮些,看清了姜肆的脸,一脸笑意。
    “公主可真是奴婢这几十年里,见过的最美的人呐,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奴婢能为您梳妆,真是奴婢的福气。”
    她语气温和,虽是夸赞,听起来却并不觉得虚伪,让姜肆想起她的姆妈。
    起初,姆妈是想要跟着来西晋国的,可姆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她没同意。
    如今见了和姆妈一样慈祥的妇人,她便勾唇笑了笑。
    崔嬷嬷有一双巧手。
    盛装之下,姜肆的脸,朱颜皓齿,更为动人,国色天姿,艳与天齐。
    最后,她将凤冠戴在姜肆头上。垂下的五彩玉帘,恰挡住美人大半张脸。
    吉时到,姜肆登上西晋王宫内派来的马车,缓缓靠近王宫大门。
    今日的西晋国王宫,又与昨日不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琳琅稍前一步,扶着姜肆,踩着铺了蜀锦的丹陛,一步一步走向行礼的大殿。
    姜肆的视线,透过玉旒,看清了立在殿前,身着红色喜服的年轻男子,在丹陛的最后一阶,停下了脚步,隔着火盆,与他对立。
    琳琅亦是蹙眉,神色十分不快。
    “谢郎君何在?为何与我们家公主行礼之人,会是他?”
    那人眉眼带笑,生得与谢致有几分相似,弯腰对姜肆执了一礼,解释道——
    “谢钦见过阿嫂。请阿嫂海涵,长兄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遂由谢钦代替,与阿嫂行礼。”
    在姜肆身后护持的董伯庸,不发一语,却猛地抽出腰侧长剑,面上表情,如同染上贺兰山上的冰雪。
    姜肆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拨开挡住脸的玉旒,一双眼睛,望着谢钦,刺骨寒冷。
    “陛下亲自盖过章的允婚圣旨在此。我姜肆,所嫁之人,是谢致,与我行礼之人,亦只能是谢致。”
    “慢说他只是身体虚弱,他便是就要死了,你们抬,也得将他给我抬出来,行这个礼。”
    “我姜肆,今日站在这里,不是送上门来,任你们西晋国折辱的。”
    “半个时辰之内,我要见到谢致。否则,我回江东国,抑或,血溅当场。”
    她的姿态,轻慢无比。
    却无人敢再驳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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