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涂有火漆,上书几字沈长安并不晓得做何意思,也乖巧应了。
她收过信,抬头正好碰上顾如珩看着自己的那漆黑眼眸,眼中然带了几分狭促之意:“你缘何不怕我了。”
沈长安一滞,滑过眼去:“我...我不曾怕过。”
“这般。”顾如珩似了然,点了点头,“那许是我多想了,我原以为你蹙憟我过甚,如今才知是自己多虑。”
她未听闻沈长安做声,眼光一扫,才见她颈间绯红袭染上了双耳,衬着鸦青乌发,愈发撩人。
知她畏羞,也不再逗弄,沉声道:“这书信上,是我的字,清渌。”
杏仁似的小眼睁得圆圆,沈长安于心间思忖一番,才软糯着声调道:“字,可是另一个名?如珩的名字,都分外好听。”
农家人大都是没有字,自生来唯有姓与名,人生下不久就有了名,弱冠及笄以后要取字,“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两者相连,通称名字。然农家识字的本就少,取名都万分随意,何况世族弟子书香人家才能取的字,沈长安不知字为何物也实属正常。
顾如珩擦去嘴角汤渍,耐心道:“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意思是说,名用于区分彼此,字用于表明德行,虽意思相近,用处却差之甚广。”
清秀好看的小脸上,显露出愈浓的困惑,沈长安憋着气,心跳越发快,试探着问:“那,那你的名字是甚么意思?我...我就是问问,虽省得你名字如何读,不识字,也不知是甚么。”
她脸粉扑扑的,握住筷著的指尖用力到了泛白,连忙又补到:“若是不合规矩,不用,不用管我。”
顾如珩心下暗叹,她知沈长安畏羞,却不知畏羞到了近乎怯懦。
添着饭道:“如珩二字,取自文人文震亨所著《长物志》,原句‘于身为长物,于世为闲事。君子如珩,羽衣昱耀’。我尚未出世时,御...大夫替家慈诊断,言腹中胎儿为男婴,家父喜极,未临蓐便为我取名如珩,望我日后德行如君子,温其如玉。却不想误诊,我竟是个女婴。”
她语气极淡,温和似风动潋滟春水,往昔冷冽的眉宇,都舒缓了下来,浑然不觉年幼时,父亲的严厉与失落有多令人怅然。
放下汤勺,又喝上了一匙:“待我年长了些,未及及笄,家父赐字清渌。言青冥高天,渌水波澜,心之说见,目之所及,皆能为我至。”
世家取字分外讲究,家族辈分、生辰八字、生肖属相等都纳入了考量范围。足下好友等类不可复呼其名,故冠而加字,顾如珩为女子,本该于十五许嫁举行笄礼时取字,然她幼时巧捷万端又分外知礼,便于八岁时有了字。
如珩之名,按照礼法,沈长安是唤不得的,村中平民亦然。只不过她如今也不在乎这些,外人知其字便可,沈长安不必如此。自然,顾如珩略去许多,挑挑捡捡,唯说了大概。
说罢,自讽道:“只如今,怕再难遂家父希冀,成了个无用之人。”
沈长安听得入神,倏然听闻这么一句,舌尖上残留的酸香都似乎褪去成了苦,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抬起头,见顾如珩举起碗小口抿着鱼汤,顿了顿,放下碗筷,小脸认真道:“并不是这样的。”
“嗯?”顾如珩歪头。
似初生于世间的幼兽,带了十分莽撞与纯真,沈长安第一次在他人跟前,言语这般多。
“我是农女,会的不过耕田种地这些粗人活计,也没见过甚么世面,只知道你与顾神医,救了周围几个村落不知多少人命。镇里头药堂不把纹钱做钱看,往昔你们未来时,是断然瞧不起大病的,我们这些粗人,虽手足健全,也只能勉强养活几张嘴。”
烛火摇曳,于那澄澈眸子中,投映下一片破碎的光:“可你不一样,你认得字,有大学问,还会诊病,做的是造福人的大善事,积的是大德。如珩你救的,可是人命,并不是,并不是甚么无用之人。”
她目光灼然,浑然不似方才嗫喏羞怯模样,可见顾如珩支着肘子撑起下颌正看自己,眉宇间丝毫不显清冷,眼角眉梢都氤氲上若有若无的和缓神色。莫名心尖一跳,卸褪气势,又软了回去,却咬着下唇,想起方才失态聒噪之举,不免微有赫然之色。
顾如珩唇边浮起一抹笑,放下支着下颌的手,坐了端正:“我竟不知你这般会哄人。”
“你说的我皆已悉知,往后便不这么说了。”她语气颇淡,却带了十足十的认真,看着沈长安的目光愈发深沉,浓郁似再难以化开的夜色。
其实沈长安所言之理,顾如珩缘何不知,不过无关痛痒的自讽罢了,却不想沈长安当了真。
她虽近来数年不曾见沈长安几回,也能自顾宁闲谈中听闻几句其现状,知其过的并不顺意,受尽村中非议。自然,愈发珍视其纯良。
沈长安颤着眉睫,安静吃饭,顾如珩晓得她秉性,随她一道静声不语。待到腹中饱意七分,方放下筷著,沏了杯茶水,靠着椅背,用瓷盖略微撩去茶叶,小口浅呷解着腻。
却听沈长安道:“明日,可要替你买些寒食用的东西回来?”
“不用。”她呷着茶水,接了话,“顾家寒食并不祭祖扫墓,你替我顺道送信就是,不添物什。”
“好。”利落收拾完残羹剩菜,沈长安端着碗碟走去灶房,就见堂室中李老汉正闭着眼,头颅微垂,昏昏欲睡。
她将碗碟放好,按着方才顾如珩所言,唤醒李老汉,领着去客房。
顾家客房因不时有人居留,布衾并不需再铺,自然也不肖整理。将李老汉领到客房门外,才去灶房收拾清洗。
天已全然暗了下来,等做完琐事,洗漱干净回居室,旁侧顾如珩房间里仍旧闪着光,她看了一眼便进了房,将仅存百余铜板尽数取了出来,又自顾宁给的钱袋中拿了一例碎银。
农家人干的都是卖力粗活,极伤衣物,不时要破一两个洞,就得缝缝补补。沈长安点燃油灯,拿过晾干的麻布衣裳与针线,坐在桌前,逢上补丁。
她眯着眼,穿针引线,又裁下无用旧衣一角,添在洞口处缝制,手上动作不停,那双眸子却是无神的,被刺着了,才小声轻呼,将食指放于唇边吮吸止了血。
脸上微微浮起倦容,低垂着眼帘,显露出一分怅然来。
指腹针眼早已不再冒血,她回过神利落将两件麻衣同长裤缝补好,才褪下衣物,和着中衣钻进了床褥里。
翌日一早,卯时过一刻,沈长安迷糊揉着眼自床头坐起,舒缓了番筋骨,下了床穿衣套鞋。乌黑长发发尾处略微泛黄,她将头发用头绳拢好,换上昨日刚缝补好的麻衣,轻步推门而出。
庭院内两株桂树挂着晨露,因天微寒,不闻半丝虫鸟喧杂,岑寂无声。天际微泛白,顾如珩同李老汉俱憩睡房中不曾醒,沈长安烧起火熬好粥饭,就着昨夜残羹囫囵吃罢,背着竹篼上路赶集去。
石板路为青竹所荫蔽,难以视物,她便走的慢了些。待走到村口,王大强依旧早早牵着驴车侯在牌坊下,简单道了声好,沈长安腿脚走的愈发快。
路上多有挑菜担柴赶集的男女老少,苇塘村至扶余镇上,大路是一条两丈宽的黄土道,小路便需翻山。今日她不急着卖炭火,就直接走的大道。
行至辰时末,总算到了扶余镇镇口。江南东路多水乡,扶余镇便算其中一个,小巷曲折,仅容一线天光泄入,更添古朴幽深。淙淙溪流蜿蜒,每一幽深处都略带些文雅,不时往来马帮,驮着货物串巷而过,铜铃声叮叮当当才给诸条古巷添了烟火气。
赶集的人都守规矩,安静着往来于大道上,并不愿叨扰巷子里的富贵人家。这里是镇头东处,草市位于西侧,还要走上一段路。
桨声帆影,烟雨尘印,青山碧水白帆响桨。镇里蜿蜒诸多水道,水道上飘着颇多乌篷船,船上载满了赶集人家,抑或杂七商货。沈长安打量着,摸了摸衣襟内的书信,这才舒缓了口气。
愈近西市,愈发喧杂吵闹,街道两侧俱是各色商铺,她不知镇上药店位于何处,往昔虽来过,却是沈先带着的。故而走到一面色颇善的妇人跟前,轻声问着:“婶子,你可知去镇里头大药店怎么走?”
她生的好看,诚笃又乖顺,偏说的小声,妇人忙活着,并不听得清,大声问她:“小娘子,且说大声些,我听不大清。”
沈长安便开了嗓,拔高声音再说了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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