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寒食一早,车夫将顾如珩送至苇塘村旁陈家村,不过花费半个时辰。村口早有李老汉侯着,见马车一至,连忙迎上去:“车中可是顾大夫?”
“诶,老人家,你且带路罢。”车夫接过话,握住缰绳道。
李老汉面色一喜,腿脚虽不便,步子亦迈极大,走的并不慢,领着车夫到了一处小路跟前。
李家宅子距村中八尺宽土道不远,然需走过一道田埂,不过两人肩宽,车夫见了,撩开车帘道:“小顾大夫,到了。”
“嗯。”
又替她摆好凳子,搬下药箱轮椅候在一侧。
顾如珩自车厢中探出头,轻缓扫了眼四周,架着拐杖小心走了下来。李老汉怕她不喜,迟钝片刻,试探道:“小顾大夫,要不我叫个力气大的妇人家背你过去,你看成不?”
“不必。”她神色未有丝毫不变,依旧清冷寡然模样,撑着拐杖慢步朝李家老宅走去。
李老汉同车夫一人担提轮椅,一人手拿药箱跟在身后,仔细护着,生怕她一个不慎滑跪于田间。
顾如珩走的极慢,两人亦不敢出声或有不满,她虽双腿有疾,却并不矮,站起身竟比二人都高出一截。
听闻异响,周围几户留守家中未去山头祭祖的妇人孩童,尽数站在门口打量。见来人是苇塘村的小顾大夫,各自从家中拿出吃食,到李家老宅处候着。
不出一刻,院内站满了十数人,手头或多或少都拿着东西。
顾如珩前脚踏上院子,后脚车夫就把轮椅放在旁侧,她顺势坐下,道了声谢将拐杖递过去。略微点头应过众人招呼,推着轮椅到了屋里。
黑灰土墙上布满一指余宽裂缝,李老汉家中清贫,堂室内只摆着八仙木桌,四条胡凳,桌上留着早晨吃罢未收拾的饭菜,不过掺着几粒米的清粥,和林间常见苦味小菜。
当初李老汉儿子为了娶妻,变卖家中所有余粮,能扣出的银钱尽数找出来,向四处借了些,才凑足礼钱。
不想成亲没多久,人就倒了下去。
顾如珩跟着李老汉走近里屋,就见床头坐着个盘发妇人,模样瞧起来并不大,喊了声爹规矩站到李老汉身后,偷偷打量她。
床上男子仍旧在昏睡,动静这般大也不醒,嘴唇青乌,口中喃喃呓语。顾如珩将手搭在他左手脉搏之上,静声诊治,又让李老汉将他口舌掰开,好生察看。
李老汉搓着手,神色紧张:“小顾大夫,我儿是怎么回事?”
顾如珩却不答,让他将李家儿子衣裳剥净,把后背脖颈漏出来。
李老汉掀开自家儿子衣服,一看背部,只见似鏊子一般红肿起来,更有隐隐溃烂之色。
“劳烦将药箱递过来。”顾如珩接过车夫手中药箱,抿唇道,“他这是忧愤成疾,加之吃多了发物,疽发于背。所幸来得早,若是再晚些,背部溃烂,就没救了。”
李老汉一听,这还了得,要不是尚且还有救,早两眼发黑昏了过去。待顾如珩将李家儿子背部脓疮简略清洗干净配好草药,屋外已芸芸聚了十几号人,俱扒在门口往里瞧。
小顾大夫谪仙似的人,细腰雪肤,气度不凡,虽模样清冷,拒人千里之外,然村里镇上再难找出第二个与她相当的,各自看呆滞也实属正常。
见她收手,俱叽叽喳喳着恍然回过神来。
顾如珩抬袖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声,推着轮椅走出微有异味的里屋,于檐下道:“今日你们身体抱恙者,都可来此免费诊治,省得到时再跑一趟。”
又侧首向车夫:“方大哥,劳烦替我将车内另一白布包裹取来,多谢。”
“成。”
就这般,陆续看了几个时辰,期间晌午,不少农家央她去家中吃食,顾如珩一一谢罢,只拿出提盒,小口吃着寒食粥。院内之人愈发少,无意瞥见不远处一妇人牵着个几岁稚女,妇人眼中溢满怨恨,正看着她。
她虽不解,亦不想多问,还是听李老汉主动说,才忆起这是前些日子得了癫狗咬汉子的妻女。
“也是造孽,娃儿还这么小,没了爹,她们娘俩可怎么活。”
手上顿了顿,顾如珩抬起头,眯眼仔细瞧了清楚。
陈家房子,破败不堪,陈氏牵着女儿,两人俱是衣裳单薄破陋,只直直看她,若天色昏暗,难免觉着渗人。
见顾如珩望过来,妇人方才不甘心走进屋内。只留一个面皮泛黄,身量瘦小的稚女站在那。
太阳几近西斜,人尽数散完,留下载满小半车厢的瓜果青菜,顾如珩收拾好药箱,看稚女仍旧扒在门口露出半边脸盯着她瞧,心下无奈,示意她静声,抬手招她过来。
女孩面皮绯红,双眼漾着水,知晓阿娘去了后山背柴,小步跑到李家院子内,于顾如珩相隔数尺,不敢近身。
她头发颇为杂乱糙黄,四肢亦是皮包细骨,像极幼时的沈长安。顾如珩心间一软,自袖中取出数块碎银,伸手递予她:“这几两银子好生拿着,若是不够,难以维持生计,就同这院子主人说,让他来找我。”
言罢,见女童不动作,往前又伸了一寸:“你阿娘问起,就说是捡的,知也不知。”
小女孩心中如擂鼓,点头抖手将银子接了过去,不说话,只呆呆站着。顾如珩不再看,径直收回眼整理药箱,而后往堂室沉声道:“方大哥,回去罢。”
此时天色已昏暗,方车夫同李大汉两人应声担提好轮椅药箱,原路折返回土道上。顾如珩目无斜视,架着拐杖跟在其身后,听到身后传来呼吸声,看向蓄水田地。
水面上隐约映出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陈家稚女安静走在顾如珩身后不远处,双手捧着碎银,不时瞧她脊背,又瞧她双腿,直到马车走远。
沈长安在家中,刚巧洗完衣裳,就听见院内传来阵嘶鸣声,她简单擦干净手走至前院,一瞧正是早些时候的车夫。
车夫笑着同她打了声招呼:“小娘子,可是心头系念顾大夫。”
沈长安本漾着笑,一听他这么说,吓得差点咬住舌尖,囫囵解释道:“不...不是的,我见天色这么晚了,怕你们路上遇到事。”
“能有甚么事,不过顾大夫在陈家村诊病多花了时辰。”车夫爽朗笑道,将梯子递到马车跟前,替顾如珩撩开帘子,“顾大夫,好生慢些。”
顾如珩脸色惨白,一日劳顿不曾休憩过,加上陈家村到苇塘村这段土路,驾车分外颠簸,愈发吃不消。况她一人在外,绝不喝水饮茶,故现下嘴唇都微微干裂了开。
沈长安眼神好使,不待思量就走到她跟前,虚扶起一臂,语气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焦虑:“如珩,要不要先去歇室待会儿。”
车夫打过招呼,牵着马车到院内另一角将马拴好,明天他还得送顾家小大夫去钦州,索性就随了顾如珩吩咐,在这歇一夜。
顾如珩靠着她,顺势坐到轮椅上,眼角蕴染上笑意,任由她推着自己走:“不用,坐坐就行,只是头脑昏沉,其他倒也好。”
沈长安沏了杯茶水,小心递予她:“我看你头发都濡湿了,明日还要去钦州,今晚不若泡个脚好生睡一觉。”
今日寒食,按理不应生火,可苇塘村远离县镇,加之顾家匿于南山中,不会有人知晓。
顾如珩抬头看她,语调不似往日,柔和道:“好。”
沈长安做什么,她就乖乖抱着狸奴看什么,看她姣好似清泉涤荡后的侧颜,眼角微微低垂,若不自知的笑了,眉眼便愈发温柔。
看她清瘦却挺直的身子,看她一丝一毫变换的神色,看她数年如一日澄清明净的眼。
一大一小视线随之移动,令沈长安半点忽视不得,咬唇道:“如珩,今日可还顺利?”
“嗯?”顾如珩顺着狸奴软毛,正看她入神,不自觉用鼻音回了声。
“你可还记得前段日子,被熊瞎子撕去半块腿肉的陈九四。”
“唔。”沈长安想了想,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娇憨,“上次那个被担着来的?”
顾如珩点头:“他表哥带去镇上开药,不过第二日病热,人便没了。今日倒见着了陈九四妻女。”
“瞧那陈氏模样,想来恨我恨极。”
沈长安皱眉,下意识维护道:“且不说生死自有个人命数,偏生一大家子都信那江湖郎中,如何怪得到你头上。”
她难得语气强势些,也不自觉,自顾往灶里添进柴火,几息后,方听到身侧传来顾如珩低浅的笑声。
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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