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的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沉默忽然间就在缘修和鬼厉之间铺陈开来,过了许久,缘修转身向船舱内走去,手中提着那一壶淡淡清香的茶水,“我这里没有美酒相待,只有一壶淡茶,若是不介意,便上来罢。”身后有人跃上了甲板,缘修在桌子上倒好了茶水,转身在一侧坐了下去。
鬼厉的身影在灯火中清晰可见,仍旧是那不变的黑色衣衫。他缓步走来,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手握上了盛着茶水的杯子,拿起又放下。
缘修啜上一口茶水,亦不言语,她在等着鬼厉先说出口。
“你~~~~~”终于,鬼厉承受不住,缓缓开口,“是不是被~~~~他们~~~罚了?”缘修眼中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消逝,她耸耸双肩,“如你所见,我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鬼厉轻轻点头,手中的茶水一半进了肚子,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喉头滚动,几次欲言又止。眼中戴着期盼又似盛满期盼落空之后的哀伤。良久,鬼厉深深呼吸数次,感觉喉咙中似干涸的河床一般,然而他明明才将最后的半杯茶水喝下。
“小魔~~~~~~”鬼厉的声音,鬼厉的每一个字,慢慢而又艰难的挤了出来。在此之前,在从那个石室出来之前,他胸中激荡的情感,快要让他成疯成魔,他所推测的究竟是梦是幻,是一场浮华,还是就此能再一次紧紧抓住的真实。
鬼厉颤抖着双唇,颤抖着胸腔里的气息,“她~~~~~是不是~~~~是不是~~~~”缘修的目光盯着鬼厉的脸庞,忽而撇开头去,叹息一声,“终究是说出来了啊。”
鬼厉一怔,不过呼吸之间,像拨开迷雾一样,豁然什么都看清了一样。“原来~~~~~原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缘修浅笑,提起茶壶,在鬼厉的杯子中缓缓倾倒。“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你来的比我想象的要迟上许多。至少~~~~~”缘修放下茶壶,看进了鬼厉的眼眸之中,“我以为天帝宝库那时,你应该会来找我的。”
鬼厉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而撞到了桌子,震动让桌面的茶壶和杯子偏移了原来的位置。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心口,那里剧烈的跳动,“天帝宝库~~~~天帝宝库~~~~天帝宝库~~~~那个女子~~~~”鬼厉蓦地睁大双眼,“那个女子,就是她。”
缘修默默看着鬼厉,没有反驳。鬼厉知道她默认了。
“碧瑶。”鬼厉吐出这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在这许多年里,许多人面前都不愿多提起的名字,唯有他独自一个人在心底,在无人处,在那寒冷的石室中才会哀伤又苦涩的从口中吐出。
“说实话,你还是太迟钝了。”缘修把手臂撑在桌子上,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她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鬼厉真的是迟钝么?那是鬼厉的感情,她无法评价,也无法去质疑鬼厉对碧瑶的感情。
若是不深,这十年又当如何解释?
鬼厉慢慢平息心中的激荡,但是眼眸中依旧燃烧着炽热的希望。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缘修那一句话让他沉思,他太迟钝了么?然而未等他思索出什么,缘修又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你不怪我么?”
鬼厉抬起头,神色一瞬间复杂、变换,最后归于平静,“我不知道。若说不怨,心中却是有意难平。可若说是要责怪,我拿什么,又有什么理由去怪你。”鬼厉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令他撕心裂肺,如魔如狂的一幕,“当年那样的凶恶的情况,能抢下她,你又承受了多少,我怎么敢想?”
缘修半沉眸光,“可是救醒她的却不是我。”
鬼厉身形一颤,他想起一直在碧瑶身旁的那一个少女,对他充满很大的敌意,可是他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一位高贵的公主。“是她么?那一个龙族的公主。”
“不错。我当时所做,不过算得上是举手之劳。她却是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其中艰苦,不该由她来说,更不该是她来说给鬼厉听。如今这三个人的关系可谓是越缠越乱,越乱越缠。只是,当事人未必都知道这关系,更或许,未曾察觉到半分。只因鬼厉这一句,“如此的恩情,哪怕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偿还完全了。”
缘修呵笑一声,抬手蒙住双眼,她可是不要你一丝偿还,若说真要偿还,怕是最大的要求,就是让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永远不要去见那一个女子。“你要去见一见她么?”
鬼厉沉默片刻,他想见到,当这一个问题真的摆在他面前,他深深的犹豫和害怕,他知道的,那一个女子不记得他了,天帝宝库那时,不就是最明显的么。他知道她缺了一魂,这一魂支撑了他十多年的光景,也陪了他这许多时间。
然而,再多都敌不过那一眼看去的陌生,他在她的眼里,也许有熟悉感,可是也仅仅如此了。见到之后,要怎么说呢?可是心中翻腾着,去见她,去看一看她,被当做陌生人也好,去见一面,以后的事情,慢慢再来。
去见罢!!
“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她?”鬼厉下了决心,胸腔里重新活过来的心脏在鲜活有力的跳动着。
“也许是东海,也许是别处。”
鬼厉的面庞上闪过微微的失望之色,“你也不知道么?”
缘修看了鬼厉一眼,眼中神色不言而喻,“我如何能知道。”鬼厉扯了扯嘴角,缘修已经在赶人了,手握住刀柄,刀身越过桌面,拍在鬼厉的背上,“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从何处进来的,便从何处出去。”
鬼厉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这样的脾性,她始终不曾变过。只是不知如何被罚在了后山,鬼厉想来他怕是不能问的,否则不是拿刀身赶他走了。像是回到少年时那般,鬼厉伸出手,放在了缘修的脑袋上,轻柔的拍了拍。
缘修怔了一下,鬼厉已经起身离开,走出舱外,眨眼间,身影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之中。缘修放下了从风,在桌面上发出声响,她望着苍茫的夜色,抿唇不语。
当年的决定,现在看来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也在此刻迷茫的不知所措。
张小凡,碧瑶,敖小宝。
敖小宝,碧瑶,张小凡。
? 三个人的名字突然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缘修烦躁的抓了一把头发,趴在桌面上,怔怔的出神。不知是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即便是深处睡眠之中,眉宇之间也挂上了困扰的颜色。
一声声清鸣将她从睡梦中叫醒,缘修缓缓睁开眼,好一会儿脑中才从渐渐清明,昨夜竟然就在这里睡了过去。先是晃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才慢慢起身,目光落在对面的茶杯之上,里面还残留着已经凉去的茶水。
呼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缘修抬手揉了揉额头,方才把东西都收拾好。带着从风下来甲板,径直奔入竹林之中,此刻红日仅仅是冒出了一点头,光亮便已将黑暗驱逐。在竹林中任凭刀光挥洒,身形如魅影捉摸,几刻时间把十几路刀法练了一遍,收回长刀,踏出竹林,昨夜烦恼之事就此放过。
人各有命,往后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缘修回到船舱,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寻了一些野果果腹后,便在甲板上沐浴晨光,修习起来。时至太阳高出地平线许多,通往后山的小道上有个人在向仙船这处走动。不多时,那人已走到近前。是多日不见的六师兄杜必书。
杜必书眼见这大船稳当的立在此处,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我就说了,小魔师妹在此处受不了委屈,师兄们偏都不放心。一定要我来后山看看你。”缘修运完十几个周天,停了下来,从甲板上起身,缓步来到船头围栏的位置,微抬下巴,环抱双臂,“哼,现在倒想起来看我了。昨天晚饭的时间怎么不见有人惦记我有没有吃的。”
杜必书嘿嘿一笑,挠挠脸颊,“师娘下了令,师兄们也是不敢啊。”现在想起当时苏茹说话时的微笑的面庞,杜必书还是小腿打颤的,毕竟身为弟子许多年,考校时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缘修冷笑一声,看着杜必书,眼睛微微眯起,算计的光芒闪烁着。杜必书浑身打了一个冷颤,直觉性的往后退了几步。“小魔啊,师妹啊,师兄还有事在身,就不多做停留了。”缘修跃下去一把抓住人,笑道:“六师兄,我可不是三岁小孩,最近大竹峰可没有什么事让弟子出峰去办的。”被抓住的手腕上,力道渐渐锁紧,缘修嘴角挂着的笑容越来越深。杜必书身子后仰,吞吐唾液,颤颤的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缘修哼笑,才不理会他,把人往甲板上一丢,从风闪烁着白光立在他身旁,杜必书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有了。要知道,逃走的后果会比现在更加严重。丢下杜必书在甲板,缘修去了船舱内,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手中拿着六样东西,仔细看去,都是一一对应上面六个师兄的喜好。
“师兄们如此关心师妹,做师妹的自然也要回礼不是?”缘修把东西丢给杜必书,“师妹在这后山思过,没有师娘的命令,也不能出去。六师兄就待我把这些东西一一送过去罢。”杜必书颤颤的结果,用衣摆兜了起来,“你不会放了什么东西在上面吧?”缘修挑眉笑道,“放了。”杜必书双手抖了抖,只听缘修接着说道:“一定要全部送出去哦,六师兄。”
杜必书蹭蹭后退,跳下了甲板,看看都起来的东西,再看看缘修,师兄们,对不住了。死贫道也要死道友。谁让你们非叫我过来的?
看着杜必书兔儿一样跑的飞快,缘修趴在围栏上闷头大笑起来。
缘修在后山又呆上了这一整日,晚间时刻,正当她又要一人孤对满天星光之时,陆雪琪的身影姗姗而至。缘修愉悦的把人带进船舱,找了一处并肩坐下,整个上半身歪斜在陆雪琪的身上。“师姐是不是想我了?”
陆雪琪抚摸她的长发,一根根手指从中间穿过,“嗯。”亲吻着缘修的额头,陆雪琪脑中凝重的思绪,这一刻才不那么压着她。“南方出事了。”缘修仰起头,望进那一双秋水之中,“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陆雪琪点头,把今日所发之事一一诉说出来。
就在今日上午,通天峰把各峰首座,长老,以及年轻一辈的精英人才都叫去了玉清殿。大殿上萧逸才神色凝重而又悲戚,得了道玄真人的首肯,便缓缓道尽他出山时所见所闻之事。
一时间,大殿之上凝重的气氛更加浓厚。
浩劫已然发生,南方靠近十万大山的南疆之地早已沦陷。无数怪兽异族,从十万大山之中蜂拥而出,个个嗜血成性,不放过任何一个活物,更有诸多恶兽以人肉为食。所过之处,残垣断壁,白骨累累,惨不忍睹。
南疆之地早已尸横遍野,犹如阿鼻地狱。事态一经传出,靠近南疆的人们,手无寸铁之力,只能纷纷往北逃去。以希望能逃离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越远越好。
“当时,焚香谷的云谷主听闻之后,在大殿之上捶足顿胸,痛不欲生,甚至要以死谢罪这天下。”
“那是肯定没有死掉了。”
缘修嘲讽的笑了一声,陆雪琪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她忽然把缘修紧紧抱住,“自然不会,他门下的弟子拦住他,青云的诸位长老首座又好言相劝,他才平息下来。”陆雪琪的身心忽然冷的像在冰窖。云易岚这个人决然不是以天下苍生为首的人,前段时日就已经看透了,可今日大殿上,他的一番作为,陆雪琪觉得胃里翻腾着要呕吐出来。
这就是正道的领袖之一么?
那一刻,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缘修,只有她,可以让她毫无保留的把内心所有的东西倾泻出来,除了她,谁都不行了。
缘修双臂自然的回抱陆雪琪,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等到她浑身的颤抖散去,缘修才停下来,她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么?”陆雪琪的声音闷闷的,低落又无可奈何,“我怕这人心。”
浩劫再大又如何,凶兽再恶又如何,浩劫会有过去的一天,凶兽会有杀完的一天,纵使这途中会死伤无数,可当它结束了就是完全的结束了。
然而,人心却会永远存在。
“嗯,人心的确可怕。”缘修动了动搁在陆雪琪肩膀上的下巴,嘴唇贴近陆雪琪的耳朵,“不过,没事的。我一直会在这里陪着你去面对它。”所以,现在,稍微打起点精神来罢。
陆雪琪手臂的上的力气猛然大了很多,勒得缘修倒吸一口冷气,身子感觉快要嵌进陆雪琪的怀里。“师姐~~~~太紧了~~~~好难受~~~”陆雪琪的手臂立刻松开,急忙去看缘修,缘修深呼吸一次,调整了一下气息。抬头却看到陆雪琪焦急又愧疚的神色,“对不起。”缘修摇摇头,牵起陆雪琪的手起身,“我又没什么,师姐不可说这话。”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夜色深了许多。
“今天在这里歇下罢。”缘修把人往楼上的房间带,想起她昨夜里歪倒在桌子上睡了一宿,今天要不要洗一洗再去睡觉。“师姐要不要沐浴?”
陆雪琪犹豫了一下,她记得这楼上是有一个用来沐浴的房间,里面一应俱全,只是水还是要从楼下提上来。
“嗯。”陆雪琪应声下来,缘修去到房间取出一套衣服给陆雪琪,“师姐稍等一会儿,我去取水上来。”不消片刻,陆雪琪被推进沐浴的房间,里面灯火明亮,但是在浴桶的四周都有放上屏风,浴桶中飘腾的热气缓缓向上飘。
忽然间,心就暖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洗浴完,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缘修去楼下灭了灯火,把从风放在第一层的楼梯入口处,安心的回到房间。陆雪琪墨色的长发依旧是潮湿的,快步走过去,双手在陆雪琪的长发中间一遍遍走过,指尖带着火红的颜色。不多时,长发已然所有的水汽褪去,恢复往日里的模样。
缘修理了一下陆雪琪的长发,感觉满意之后把双手搭在陆雪琪的肩膀上。不曾想陆雪琪在前面双手微微用力把她往前拽,踉跄着便趴在了陆雪琪的背上,鼻息之间,属于陆雪琪的香味,更加包围了她整个身体。
“怎会被罚来后山思过?”陆雪琪入大竹峰后,不见她人,便去了守静堂。苏茹听到她是来找缘修的,也就说了她的去处。路上遇到了杜必书,才知她是被苏茹罚去后山的,原因杜必书却是不知道的,没有办法向她说明。
缘修摆弄陆雪琪的手指,哀叹一声,把什么都说了出来,“如果不是灵儿师姐恰巧在此处,师娘一个人我还是有办法躲过去的。”陆雪琪失笑,不见有她这么机灵古怪的,再加上她现在的状态,除了被禁足在后山,哪里有一副思过该有的样子。衣食住行甚至比在她自己的小院子里还舒适。心中便是一点担忧也没有了。
熄灭灯火,怀中拥着人,感受她的温度和心跳,陆雪琪的身心全部放开了,在这小小的房间之中,沉稳的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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