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整座崧英山尚且笼罩在淡淡的晨光里。
丛林的夹道里,十四五岁的少女单手拖着比她体型大出三四倍的野猪,丝毫不显艰难,步履匆匆地往山洞口走。
肥硕的黑毛野猪还没死,明明是一副獠牙外凸,黑毛竖立的凶狠模样,这会儿却犹如被人打入死地,近看,甚至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仁里看到一层水光。
一路在树林里兜兜绕绕,终于抵达洞口,花翎甩开野猪,一股脑扎进黑洞洞是山洞口。
没一小会儿便扛出一口大锅。
花翎在平地上坐下,一手熟练地摆锅搭火,一手转过来拍拍野猪的脑袋:“你别急,等我吃了你就下山去找你的伙伴,崧英山这么自在,也不知道它们今天怎么了?”
花翎兀自疑惑着,没看到在她手转回的那一瞬间,黑毛野猪眼角掉落出一大滴绝望的泪水。
要说今天的事,花翎觉得奇怪极了。
她在崧英山生活了几百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动物们集体“发疯”。
一大早,她还在黑乎乎的山洞里睡觉,地面突然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像是野兽集体过境,整座山都摇晃起来。
花翎最讨厌有兽打扰她睡觉,她扒拉着头发跑出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一大群凶兽穿梭在丛林间,疯了样地死命往山下跑!
由于搞不清楚状况,花翎还特意望了望高处,可也没看到有其他凶兽追它们呀?
整个崧英山开了灵智的妖怪就花翎一个,她没法抓来凶兽问结果,只好顺着它们逃亡的轨迹往山上走,试图找找原因。
结果她一动,原本就发疯的凶兽们愈发狂野,像是要把崧英山踏平,发出“轰隆轰隆”的踏蹄声。
花翎忍着揍兽的冲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毁了崧英山的宁静,结果一路走到最高峰,没看到任何怪物,却发现了反常的一幕——
山下一直困着她的结界,似乎开了?
花翎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崧英山上,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自小学着山里的凶兽摘果子掏鸟蛋吃,后来渐渐成长,机缘遇到她阿娘,她听她阿娘讲了许多人界的事情,也慢慢学会从吃果子改为吃肉。
阿娘说,这人世间最好的三样东西,肉便占其中一项。
花翎虽然没尝过阿娘口中的另外两样东西,但她却深觉肉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遇到阿娘后,花翎才知道山下有另一片世界,她曾试图下山看看阿娘口中的人界,却因为结界所困,未能如愿。
后来阿娘走了,再没有人给她讲人界的事情,她下山的心思也慢慢淡了。
可就在她早把下山的事忘到爪哇国,结界竟然消失了?
花翎站在高高的山头,看到凶兽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冲出结界,恼怒地捏紧拳头,决定先饱餐一顿就下山抓兽!
她虽然不知道是谁恶意地把山上的结界毁了,但生活了这么多年,花翎早把崧英山当成自己的领地,如今她山头上的凶兽们都被人吓跑了,她当然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花翎想到这里,抡起胳膊搅拌大锅的力道加大,烧的沸腾的大锅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眼见加了料的大锅已经煮沸,花翎偏头看了眼还躺在一边瑟瑟发抖的野猪,瞧见它一身又黑又硬的猪毛以及粗糙长褶的猪皮,她皱了皱眉,起身又跑回山洞摸出两把银亮的骨刀。
骨刀在日光下反射着薄光,两把骨刀一把尖刃长身,一把方形微曲,都是单面刃但打磨地极其锋利。
正好一把刀杀猪切肉,一把刀剐毛。
花翎架锅炖肉、现宰现吃不是一回两回,孰能生巧,她拿着两把刀在刀刃上互磨了两下,刀刃发出流利的轻啸声,接着便又托起野猪的后退把猪拖到旁边的空地,方便宰也方便事后收拾。
从前称霸一小片树林的野猪这会儿怂得只知道发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泪水流了一滩又一滩。
明明并未被束缚手脚,兽性的本能却让它全无反抗地屈服于强者。
被花翎看中的那一刻,它就隐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咦?”
野猪绝望地闭上眼,惊恐的剧痛却没有到来。
一刀没有捅中目标,花翎抬起按着野猪的左手,准备调整姿势再来一刀。这回居然不仅刀口无法正中目标,连她空着的左手也摸不到野猪了。
花翎察觉出异样。
周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突然安静下来,风吹树叶的簌簌轻响都被彻底隔离开。
“你是谁?”
花翎拎着骨刀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人,起身的同时一脚把野猪踢到身后。
她虽然宰不了野猪,这一脚却踢实了。
“在下法号空禅。”名为空禅的男人一身素白僧衣,单手置于胸前,修长的指尖悬一串菩提子,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宁静,气质出尘圣洁,却透出一股不可攀的清冷。
花翎长这么大,除了阿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他人,可虽说如此,她却觉得眼前的男人是极为好看的,好看到让她移不开眼。
“山下的结界,是你破的?”她微微仰着脑袋,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到他光光的脑袋上。
人界的男人都是不长头发的吗?
“并非。”空禅说着,视线掠到花翎身后再次默默流泪的野猪身上。
并未见他有任何动作,花翎突然听到身后一阵翻腾,原本被她置于“保护区”的野猪满血复活地跳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野猪已经狂奔冲进森林,跑出她的视线范围。
“你做什么?它是我抓到的!”也是她的早餐!
花翎很生气。
空禅却没受到丝毫影响。
他的眼神犹如一泓清泉,平静无波,他看着她,唇面轻启:“阿弥陀佛,施主满身杀戮,且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花翎反口想要反驳,可出口的前一秒,她脑中倏地灵光闪过。
脊背猛地一凛。
眼前的男人不仅是人界的男人,还是人界的和尚!
花翎的小脸唰地沦为惨白,捏着骨刀的手背向身后,脚步悄悄地往后退开半步,时刻准备逃跑。
——她阿娘说过,人界最不能惹的两类人,一类是修士,一类就是和尚!
被和尚抓到的妖怪,不仅要被凌迟处死、千刀万剐、肉块剁成肉渣渣,连魂魄都要经受佛光的炙烤,直到烟消云散,不得超生。
花翎当时听阿娘提起这个,吓得在山洞里躲了一天一夜,可如今,她竟然真的碰到了和尚!
花翎一想到自己可能的命运,再不敢多留,瞧见空禅未有动作,手中的骨刀胡乱往前一扔。
她猛地转身,朝山林深处跑去。
几百年的生活,她早把崧英山的各个山洞逛遍,论躲藏,眼前的和尚一定抓不住她——
“碰!”花翎只觉仿若撞上了一块扁平刚硬的巨石,她前倾的一张小脸从前额蔓延到下颌整个被撞麻了。
花翎疼得龇牙咧嘴,但一想到身后还有个坏和尚,她顾不上揉脸,不死心地再次往前冲去。
“怎么回事?”花翎暴躁地捶向身前无形却坚硬的阻隔,确定去不了前方,她愤愤地捏紧空拳,转身朝空禅吼道,“是你做的?”
整个崧英山的凶兽皆知,这是花翎发怒的前兆,也是一场暴揍的开始。
而眼前的男人却像是感受不到她的怒气,眼神澄澈清冷,和此前并无二样。
“你信不信我揍你!”花翎又捏了捏拳,怒火滔天,连带地把之前那一丝潜伏的恐惧也冲淡了。
“阿弥陀佛。”空禅双手合十,粉唇微张,眼见花翎抡着拳头冲过来,他眼神不变,只在几步的距离轻轻垂下眼睫。
一道淡金色的屏障在他的周身显现,在花翎冲过来的瞬间,金光猛涨。
“碰——啊!疼!”接连的尖叫惊飞了山顶最后几只飞鸟。
花翎跌倒在地上,抱着右胳膊,怀疑自己的手骨碎了。
“你个臭和尚,就知道欺负妖!”花翎大睁的双眼里啪嗒啪嗒掉着泪,染花了一张尚且稚嫩青涩的小脸。
逃也逃不掉,打也打不过,花翎索性破罐子破摔,张开嘴大骂和尚,可惜她活了这么多年,骂人的段位实在不高,只听稚嫩的声音翻来覆去念叨的无非是臭和尚坏和尚大混蛋打妖欺负妖,这些没什么威慑力的话。
空禅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花翎小孩子耍赖般不依不饶,眼神中泛起轻波。
他的身份和实力,凡世间已鲜少有人对他不敬,如这般对他埋怨控诉者,更是就此一例。空禅并不觉得恼怒,反倒觉得有些好笑,可他便是笑,那弧度也清淡地接近虚无。
“起来罢,随我下山。”花翎骂累了的空档,空禅悠悠开口。
花翎一听他的话,惊吓地打了个哭嗝,身体蜷成一团迅速往后缩:“我不要下山!你不能杀我!我没有做坏事,我也根本没沾染杀戮,那些凶兽根本没反抗,它们是甘心让我拔刀的,两厢情愿的事情,根本不算杀戮!”
她阿娘告诉过她,这世间只要是两厢情愿的事情皆不能算是罪过,错的是心思不正之人。
花翎自认心思极正,她就算炖兽烤鱼,也仅仅为了填饱肚子,如果吃饱,她绝对不硬撑!
空禅平静从容的表情变了变。
他原只当她还未受到教化,不懂善恶而行恶,如今看来,她是本性使然,万事皆给自己找到脱解的答案。
空禅置于胸前的手摊平伸出,深檀色的菩提子从掌心悬空,他看向花翎,声音绵长悠远:“出家人不得杀生,此番你与佛家有缘,今后随于我身侧,望你能自觉改正,从良向善。”
花翎此时根本听不进他说的任何话,她的脑海中被强塞进一阵拗口繁冗的念词,她听不懂念词的意思,却被念词扰得头昏脑涨,太阳穴一阵阵发疼,好似灵魂都滚烫翻涌起来。
念词声越来越密集,连带地灵魂愈发滚烫,就在念词声逐渐逼近最高峰,花翎悲伤地觉得,她一定是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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