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翎自然没有死。
她挪动步子，跟在空禅身后乖乖顺顺地往山下走，可与此同时，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机灵转动，见空禅始终没有回头，她心下一喜，奋力且无声地拽扯缠在左腕间的菩提子。
花翎的蛮力和横劲崧英山兽尽皆知，她作威作福了几百年，偏偏这会儿连串破烂佛珠也扯不掉。
她心下烦躁愤怒，可越是愤怒，佛珠好似缠得更紧了些。
花翎在心底大破和尚，想到他说菩提子封去她七成修为，她以后不得随意杀生做恶事，她心口憋屈的火气又腾腾地冒起来！
花翎气得双眼通红，手上的动作更是控制不住地加大。
剧烈的动作弄的衣袖摩擦出轻响，可明明只是一串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的佛珠，戴在她的手腕间就好似镶了一道烫手的玄铁。
她仅是抱着取下的念头靠近就觉得灵魂被烫的难受，等指尖挨着佛珠，她的周身好像在被佛光笼罩，十分不好受。
花翎犹如发怒的小兽，鼓着脸颊红着眼，沉浸在和一串佛珠的争斗里，她机械地往前走，冷不丁眼前一暗，撞到空禅身上。
“你干嘛？”花翎习惯性地找地方喷洒怒火，可当她抬眼瞧见目光冷然的空禅，瞬间萎了。
“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前面有事吗？”她放轻了音量，把双手背到身后，顺带往后退了一小步，说着还拉长脖子假意朝前探了探，做出一副没看到任何东西的模样，重新缩回脖子，仰着头，迎合着露出乖巧的笑脸。
空禅却没理会她的讨好，扫了眼她藏在身后的手臂，淡淡说：“别费功夫，你解不开。”
花翎刚撤下去的怒火差点回升。
她咧开的嘴角拉回一线，想发怒……又不敢，只能弱兮兮地回了声“哦”。
空禅没再理会，转过身步伐不变地往前方走，然而他只走出三步，脚步一顿，转身。
花翎捏紧高悬拳头正正立在空禅的胸前，小脸之上的狰狞之色甚至来不及撤下。
山林间突然掠过一阵名为尴尬的清风。
空禅垂眼扫向她，语气不变地又道了一遍“别费功夫”，旋即转身。
独留花翎咬牙切齿：“……”好想揍和尚！
崧英山上所有的路段花翎都熟知，两人一路下山，空禅步伐不紧不慢，稳当匀速，花翎默默跟了一阵郁卒无比。
她可是能跑绝对不墨迹的主，这样慢慢腾腾地匀速走，简直要把她的所有耐心都磨光。
偏偏，她又不敢说出来。
花翎现在对空禅所说“出家人不杀生”的话还抱有怀疑，她阿娘告诉过她和尚可是大恶魔，她从前只见过阿娘一人，自然对阿娘的话深信不疑。
花翎瑟缩着一颗小心脏又走了一段，却在看到前方的大批队伍时，眼前一亮。
她的早餐！
乌泱泱的一大群凶兽聚集在一起，它们有卧有立，有趴下休息者，也有引颈舔毛者，上百上千只凶兽聚拢于一处却没发生踩踏事件，一只只表情温顺包容，好似一个温馨的大家庭。
可惜，温馨的大家庭在花翎出现的瞬间破碎。
凶兽纷纷狂躁惊恐起来，四散着要逃出困诛着它们的地方，疯狂地逃离花翎所在的领域。
花翎却兴奋起来，偏头朝空禅说道：“你看，它们见到我这么欢腾，怎么能说我动手吃它们就是沾染了杀戮呢？”
潜台词：你看你抓错人了吧，快放了我吧！
空禅侧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些凉，花翎嘴角的笑容瞬间垮了下去。
她看着空禅祭出手势，无形的结界里开了个口，凶兽有所察觉，逃命似地纷纷跃出开口，重新跑回山林，她倒是想跟它们一起跑，可身体好像打下定身术，她突然动弹不得。
等结界范围内的最后一只凶兽跑出，空禅收回手，看了眼定在身边抿紧唇涨红一张脸的花翎，默默收回对她的限制，说道：“走吧。”
世人皆知的崧英山不过是一座荒山，如今掩藏的结界消失，他虽将大批凶兽引回山间，这样横出一座山林终究会引起三界一番波动，他无法阻止波动产生，至于搅乱这一切的人，他却要带走。
想到花翎，空禅一贯无波的眼神微沉，她比他想象中更加难以驯化。
花翎丝毫不知道空禅内心所想，刚才定身又闭口的术法让她再次清晰认识到人界和尚的可怕。
如今他还未她千刀万剐施以佛火极刑，一定是状态未到，花翎想到自己揍兽也不是时时都有兴致，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谨慎又听话地跟着空禅下山，再不乱说话担心惹怒和尚，午时时分，头顶的太阳走至正中央，两人已顺利地抵达山脚。
崧英山山脚距离城镇还有段距离，因为是荒山，周围没有设立主干道，只有一些歪曲不成行的林间狭道，空禅却连林间狭道都未走，不知是体验生活还是折腾花翎，让她一起慢腾腾地在高大的树林间穿梭。
花翎用双腿挪了一早上，又被长得差不多的树林绕得头晕，再加上早餐的野猪被空禅放跑，他后期又强行抓她，种种事迹搅杂到一块，花翎沉淀已久的脾气再次爆发。
她一跺脚，身体停在原地：“我不走了。”
她现在又累又饿，不想走了。
而她虽这么说，事情却没敢做到最绝，她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感受空禅的情绪，若是坏和尚有任何不满，她就能立马抬脚。
没错，她就是这么怂！
花翎做好最坏打算，却不想，坏和尚只是看了看她，慢慢开口：“那就休息一阵。”
？？？花翎翘起的后脚跟猛地压下。坏和尚竟然会好心听她的话？
天雷滚滚啊！
花翎挨着空禅在原地坐下，虽说是休息，眼神却暗戳戳地瞅他，而越瞅，花翎越发怀疑她阿娘是不是以偏概全，不是所有和尚都要杀妖，或许眼前的漂亮和尚真的不想杀她？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出了口：“你真的不会杀我吗？”问得颇有些胆战心惊。
空禅却有些奇怪她为何几次三番拎着“杀她”一语。
他淡淡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虽有错在先，念在尚未受到教化，改过自新亦能抵消罪恶。至于以杀止杀，从来不是我道奉行的标准。”
花翎咽了口唾沫，突然问：“什么才叫受到教化？”难道阿娘教她的那些不算？
空禅细长的眼尾轻抬，那双深茶色的眼眸忽地看向她，问道：“你可曾遇到过其他人？”
花翎猛地打了个寒颤，哆嗦着说：“没、没有……”
空禅心间却是一敞，眼角的弧度抹平，开口：“无论他与你说过什么，善恶一道上他混淆视听，不能以其为准。”
空禅发现花翎时，见她满身杀戮，性情却是天真稚嫩，善恶之分虽偏激，他以为是妖魔的本性使然。而如今，他才明了，原是有人早他一步，过早让她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并且灌以错误的认知。
而那人是谁，他已不想去追究，人世的因果皆有因，凭他也无法定论那于她而言是福泽还是祸端。
“可是，她对我很好啊，也给我讲过很多人界有趣的事情……”怎么能说她阿娘混淆视听呢？
空禅眼神澄澈：“善恶由心出发，人人皆有看法，只这大道，终究有一个标准。”
他行大道佛法，念的便是无欲无求，公正了事，还这世间一片泰然正义。
花翎：“……”她根本没听懂？
不过她看着空禅身上透着的淡淡佛光，虽然让她感觉到有点不舒服，但无疑他身上慈悲圣洁的气息还是感染到了她。
她总算安心，他不会对她下手了。
空禅察觉到她的懵懂和安心，慢慢收回眼神，没有进一步做解释的意思。
两人修整了一会儿再次上路，像是发觉花翎的无聊，后半段路的脚程明显加快，大概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抵达最近的城镇。
花翎平生第一次离开崧英山，也是第一次来到人界的城镇，有了刚才和空禅的那番对话，她不再把空禅认为是罪恶的坏和尚，胆子随即也大了起来。
她已经尽量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一颗小脑袋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打量来来往往的路人、路边的摊贩，以及各式各样悬挂不同匾额的铺子。
花翎左顾右盼，像个刚进城的小乡巴佬，再加上她模样生的清丽，一位娇俏可爱的小姑娘身边跟着僧衣加身的美和尚，这样的组合，自然博足了眼球。
不过路人虽是注意，却没人敢上前搭讪。
花翎尚且不说，仅是空禅一副闲人勿扰的禁欲脸便足以让路人退避三舍。古往今来的修真大格局里，佛修皆是小众，佛家遵从众生平等、渡化众人，心境高超绝然，非一般人所能达，便是修士都对佛修抱以崇敬，不敢轻易打扰。
花翎东张西望的没有阻拦，她新奇欢喜了半条街，见什么都想凑近瞧一瞧，然而这种情绪在看到好几位路过的背剑客时，戛然而止。
花翎嗖地躲到空禅身后，心跳得厉害。
修士，阿娘说过他们妖族不能惹！
几位修士见他们吓到小姑娘也愣了一下，抱歉地朝素白僧衣的空禅笑笑，见空禅只是轻颔首带过，他们看不出空禅的修为，知道是佛修的高人，便没继续打扰。
等几人走远，花翎抓着空禅的衣袍探出脑袋，却听到头顶空禅清冷的语调：“菩提子掩盖了你的妖气，普通的修士看不出来。”即便不是普通修士，他既将她收在身边，自然有保下她的能力。
花翎听他这么说，心下一松，松开他的衣服跳回大街上。不过这个打岔，她反倒没心情继续参观凡间。
她仰着脑袋，也不走了，就巴巴地看着他。
花翎模样还没有长开，脸颊红润微圆，乌黑发亮的双眸透出未曾见过恶意的天真纯粹。
空禅垂首，清淡的眸子对上她的，淡淡道：“怎么？”
花翎眼里光芒一盛：“我饿了！”她的早餐被他截胡，他理应赔她一顿！
空禅眼神不变，只目光移到她下意识抓住他僧衣的白净小手上，花翎指尖一凉，下意识地抖开手，空禅才道：“想去哪？”
看她的模样，分明是有了打算。
花翎当即迈开双腿，欢快地走在前面引路。她的嗅觉极好，一进镇子就闻到了那个铺子的香味，她就算没去过，也能嗅着气味找到。
空禅不疾不徐地跟上她，看着前方蹦跳的小身影，眼神丝毫未变。
“就是这！”花翎指着正面敞开的铺子，砸砸嘴，垂涎不已。
空禅扫见铺子里赤条条挂着的一排从中剖开待瓜分的猪肉，又见拿着屠刀站在门口看着他犯傻发憷的店主，淡淡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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