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禅见花翎嘴角一点点往上翘,弧度掠高到一定程度突然发觉他在看她,立马抿平嘴角,可下一瞬,她又觉得没必要隐藏,再一次咧嘴,心满意足地直视他。
空禅知她这不仅是没接受现实,反倒把他当成了恶人。
他神情不变,不解释也不纠正,迈开双腿继续往前走。
就如他所说,她信或不信事实既定,她没能接受真相,但起码这件事会在她的心底潜伏出根芽。
花翎原以为自己光明正大的目光会引得坏和尚心虚,没想到他脸皮贼厚。
“喂,你放着那么多坏人不抓,为何一定要抓我?”她两三步跑上前,不敢抓人袖子让他停下来,就在他旁边念叨不休。
两人已经出了镇子,走的是笔直的官道,说是官道,也不过是简单开辟出的一条能两架马车并行的石子土路,路旁边有村庄也有树林。这会儿官道上没什么人,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形格外明显。
空禅步子没停,只看了她一眼说:“因缘际会,不问因果。”
花翎气得想挠头:“我才不懂什么因缘、因果,你说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放了我?”
空禅这回连眼神都没给她。
“我问你话呢?”花翎捏了捏拳,一想到打不过他,又把拳头松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接着便再次腆着脸凑近他,“要不,我答应你以后不动手杀兽了,你能不能放了我?”
她为了不让他继续避开她的话,刻意把小半个身子探到他身前,她半侧着脸,仰着头的样子脑袋好像要撞进他的胸口。
空禅的步子被迫停下来。
他垂首看她,那双清清泠泠的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汪清泉,只可惜这水温是凉的。
“不行。”他说完,侧身避开她,从旁边绕过。
花翎牙口一紧,气得在原地跺脚。
她在崧英山肆无忌惮几百年,哪受过这种气,放在往常,凶兽惹到她她二话不说抡拳就上,不把兽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她绝壁不撒手。可如今面对这天杀的坏和尚,她揍人反被揍,吃肉不给吃痛快,问话他不是说不行就是根本不鸟她。
花翎心口烟火缭绕,滚烫滚烫的,像是有一团火焰越腾越高,偏生,这股怒火到达极致,她不是想要冲上去撕人和坏和尚同归于尽,反倒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花翎郁愤地抽抽鼻子,才不想哭,眼泪却一滴一滴不要钱地往下掉。
她蹲在地上,垂着脸看着银豆豆一滴滴往土里掉,滚一圈,裹成一颗颗掺土的小水珠,水珠滚成一团,下一刻就变成一颗稍大的水珠,等水珠无声破开,所有泪水又全部浸到土层深处,留下一小片深色。
“起来罢。”花翎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浅白色僧鞋。
空禅站在她身前,言辞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温和,说道:“你只要一心向善,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放了你。”
花翎闷着脑袋,胡乱擦脸上的狼藉。她还想问他具体时间,但不用想也知道他不会回答,但他抽身返回以及简短的一句安慰,还是将花翎之前的怨愤淡化不少。
待脸上的泪痕拭干,她昂着头站起来,还泛红的眼睛直直望向空禅,仍是一副气赳赳小霸王的模样。
她才不要承认自己方才哭了呢!
空禅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柔和,微软无偏私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照出一派安宁。空禅的眸子稍稍一转,视线归于宁静。
“走罢。”
花翎动了动唇,沉下一口气,还是跟上他。
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长。
***
“嘚嘚嘚——”
有规律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的转轴声从远处传来,花翎摸了把从额前冒出来的薄汗,听到声音面上一喜,扭头朝身后看去。
一辆深篷马车从前方的拐角驶来,离得还有些远,人和马都看不真切,却并不妨碍花翎因为总算看到不一样的景象而欣喜。
马车行进的速度比他们两条腿行走快得多,不一会儿就来到两人近前。
“天气炎热,两位小师父可要上马车,我们载两位一程?”驾车的男子二十五六,模样憨厚周正,言语里对两人说不出的客气。
花翎的目光从憨厚男人绕到马车内,视线闪烁,转过头就亮晶晶地看向空禅。
她当然想坐车,但做决定的当然还是坏和尚。
空禅双手合十,眉目微敛:“那就麻烦施主了。”
他一答应,憨厚男子立马下来将马牵稳,笑着开口:“马车里坐着在下的内人与小女,内人向来崇尚佛道,还望小师父不要见怪。”
“无碍。”空禅垂首回以一礼,示意花翎先上马车。
花翎听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早等着这一刻,她两步站到马车的踏板前,刻意看着面前视她于无物,正原地甩尾尥蹄子的棕马,又转过头给了空禅一记小眼神。
他不是说她满身杀戮,山上的凶兽都怕她吗?这人界的马也是兽,它根本就不怕她呀!
花翎索然无味地收到空禅无波的眼神,撇撇嘴,这才两三下爬上马车。
她没掀帘子进马车,而是蹲在帘布前,好整以暇地看他。
空禅不知她所想为何,照常靠近,脚步移到马身前,此前还因天热而暴躁打响鼻的棕马忽地旋转半个身。
花翎眼前一亮,以为有好戏看。
那棕马却温驯地用脑袋蹭了蹭他,戴空禅伸手碰到它的脑袋,棕马立即不动,乖顺地由着空禅抚摸它的脑袋。
花翎:“……”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花翎鼓了鼓脸,不再看那辣她眼睛的场景,气鼓鼓地掀开帘子钻进去,可刚站直,视线看到车内的两个人,她突然愣住。
她还没学过怎么和凡人相处。
“小师父快过来坐。”察觉到花翎的拘束,一脸温柔的妇人笑着开口。
妇人的怀里依偎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模样灵慧,见花翎看她,她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指指对面空出的位置:“小姐姐你快坐。”
“哦、哦,好。”花翎迟钝地走上前,手脚僵硬地在两人对面坐下。
车厢内的位置狭小,花翎不自在地半佝着背坐着,后背抵在马车壁上,妇人发现她的拘谨好意地没刻意看她,但小姑娘没那么多顾虑,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转着圈打量她。
花翎垂眼看手,被小姑娘看得久了,忍不住也抬眼瞧她,却立马获得小姑娘灿烂又欢喜的笑容。
小姑娘滚圆的大眼睛笑成弯起的弧度,清澈的眼仁里好似有光。
花翎怔愣住。
从前她和阿娘相处的那些年,也见过阿娘笑,但阿娘的笑总是淡淡的,即使被她逗乐,眼底也好像总掺杂了点什么东西,从不会像夫人那般笑得柔和且亲近,更不会如小姑娘一样无拘又灿烂。
花翎忍不住躲开视线。
眼前的两个人让她感觉很柔软,想亲近却又不太敢触碰。
她知道凡人都是很脆弱的,他们没有法力,更没办法像那些凶兽一样天生拥有獠牙和利齿,在镇上见到是来往嘈杂的凡人时,她还没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她却觉得像他们这么脆弱的人,就应该被保护起来。
花翎不自觉又看了眼小姑娘软乎乎的模样,那种保护的念头更重了。
空禅掀开车帘进来时,便见花翎一脸悲悯又带了点警惕,不过这份警惕不是应对对面的两人。
“小师父快快请坐。”他一进来,原本坐着的妇人连忙带着小姑娘站起身,崇敬虔诚地开口。
空禅合掌,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佛光:“多有叨扰,还请两位见谅。”
“不敢不敢,能遇到小师父,是奴家的幸事。”夫人一心向佛,这番路遇贵僧,只当是自己的幸运。
空禅未再多词,在花翎的身边坐下。
几人坐定,马车缓缓启动。
花翎对空禅不满归不满,狭小的空间里多了个他,她反倒没觉得有那么拘束。
“小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小姑娘眼睛在空禅身上转了半天,最终还是羞怯,挑了看上去更好开口的花翎。
这个问题花翎正巧也迷糊。
她转头看空禅,只听他道:“云州国。”
“云州国?娘,那是哪里?”小姑娘亲昵地靠向妇人,眼里盛满疑惑。妇人用一边胳膊抱住她,朝花翎两人笑笑,耐心地看向小姑娘柔声说,“云州国离我们这里很远的,娘告诉过你,除了我们千郡国,另外还有五个大国,而云州国在我们的最西面。”
千郡国在整个版图中居中,领主又好战,领土是六国中最为广阔,而云州国实力不强,却因一些特殊原因在六国中占有一席地位。
小姑娘抓紧娘亲的袖子:“哦,我记得娘你说过,云州国有最大寺庙,还说那里的佛祖最易显灵!”
小姑娘音色激动,妇人歉意地朝两人笑笑,转开话题:“奴家曾听说过云州国的一些寺庙,两位小师父可来自云州国?”
花翎和空禅的组合完全能称得上是奇异,但妇人一心向佛,空禅又一身圣洁的佛光,这家人未曾有过二想。
空禅颔首:“贫僧法号空禅,正是师从云州国青梵寺。”
妇人眼神一颤:“可是云州国第一佛寺?”
空禅眉眼慈悲,单手悬于胸前:“阿弥陀佛,名号本就身外之物。”
妇人当即了然,打住话题,只眉眼里的恭敬又堆叠了一层。
花翎听着他们言语来往,觉得无趣至极,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坏和尚来自哪里,究竟有多少名头,而她这点心思正好和小姑娘重合。
“小姐姐,我叫小婵,你叫什么?”小婵压着声音朝花翎眨眨眼。
花翎忍不住回了个笑容,想着她此前的问题,说道:“我叫花翎,你们要去哪里?”
小婵:“我和爹娘正要赶回家,就在下个镇子,到了镇子上就能看到我大哥了,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了。”
花翎感受到她话语里浓烈的情绪,斟酌地又问起她的哥哥,她们家是什么样的。
小婵年龄尚小,父母又是极其温柔善良的人,她的世界里还没有丑恶和黑暗,全是一片缤纷绚丽,花翎和她细细碎碎地聊着,整个人也自在起来。
“小姐姐,你要尝尝吗?很好吃的。”小婵从旁边的包裹里掏出一把小干果,手掌包得满满的看向花翎。
小婵对善恶的区分都是由心出发,在她的眼里,面前的小姐姐善良又漂亮,对她说话也像阿娘一样温柔,她想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她。
花翎却没接。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看向空禅。
这还是第一次有凡人送给她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空禅却是朝她点点头,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浅浅的笑。
花翎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张开手,看着那一把干果一颗颗落进她的掌心。
……
车轱辘往复旋转,不大一会儿就走过一大半的路程。
花翎掌中的干果吃掉一半她就没再吃,趁着小婵没注意,她藏了一半到袖口里,纪念也好,留于之后再吃也好。
她看小婵把脑袋探向窗口张望,之后又探头告诉她马上就要到镇子里,花翎想了想,摸到手腕,把一串戴了许久的石头手链摘下来绷着脸递给小婵。
“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小婵把手链捧在掌心,止不住的欢喜。
手链虽是石制,单拎出来每一颗质地上佳,再加上经过了精心打磨,手链极为好看。
妇人却觉得这礼物太重,这样一串手链,怎么看都非凡品。
花翎被妇人的推辞闹得有些脸红,轻声说道:“这些都是我从前在山上捡的,不贵重,小婵喜欢就好。”
妇人又看向空禅,见他未阻拦,便让女儿收下。
到镇口下马车时,小婵对花翎的离开颇为不舍,可她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世界上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都会是自己的。
花翎随着空禅跳下车,和掀开车帘的小婵摆摆手,目送他们远去。
花翎扬着脖子,一直等到马车的影一点都看不见,才悻悻地垂下脑袋。
“聚散离合终有时,若是有缘,今后亦会相见。”空禅悠悠的嗓音犹如谶言。
花翎看着脚下的地面,有种被安抚了的感觉。
“你方才,做得很好。”他又说。
花翎立马发觉他是在表扬她,那点离别的伤感霎时如烟云飘散,她重新抬起头,有点天真地道:“你都夸奖我了,我现在学会了向善,你是不是就能放了我了?”
空禅脸上的那一丝浅显的温柔顿时归于冰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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